“你吃太少了”
【导读】“你吃太少了。”爷爷跟我讲这句话的时候，是一个平凡的中午。他并没有看我，讲完话之后，继续低头吃饭；我刚离开餐桌，顿时一愣。那时候他中风已经八年，左侧的身体越来越不利索；因为担忧消化不良，每顿饭的主食也都是加了过量的水、煮到近于白粥的米饭，但胃口还是很好，甚至依然极爱把红烧肉的酱汁和油拌到饭里，大快朵颐。——所以，虽然我那时已经是二十好几的青年，吃得也绝不算少，但爷爷眼中，我大概还是那个有些挑食、麻...
“你吃太少了。”
爷爷跟我讲这句话的时候，是一个平凡的中午。他并没有看我，讲完话之后，继续低头吃饭；我刚离开餐桌，顿时一愣。那时候他中风已经八年，左侧的身体越来越不利索；因为担忧消化不良，每顿饭的主食也都是加了过量的水、煮到近于白粥的米饭，但胃口还是很好，甚至依然极爱把红烧肉的酱汁和油拌到饭里，大快朵颐。
——所以，虽然我那时已经是二十好几的青年，吃得也绝不算少，但爷爷眼中，我大概还是那个有些挑食、麻杆儿精瘦的皮猴儿。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爷爷的耳朵，有一只完全听不见，另一只的听力也退化到几乎消失。在故乡度过了人生七十余春秋，他说话的句子只要稍长一点，我也会因为他的口音而听不清楚。所以我们平时语言上的交流极少——大致的交流可能是这样，记得他刚到上海那几年，身体还算康健，我有一阵很爱看纪录片的影碟，恰好爷爷也很爱看；暑假的时候，每到下午，祖孙俩就会心照不宣地坐在客厅的电视前，我把 DVD 播放起来，音量升到正常的两倍大，同他一起看上一集周兵导演的《故宫》；四十来分钟，两个人并不说一句话。偶尔奶奶或者父母在客厅里走过，说上几句什么；电视一直放着，音量有正常的两倍大。
所以当我听到那句“你吃太少了”的时候，也和往常一样笑笑，并没有回答。
那顿平凡的中饭之后没过多久，爷爷突然倒下，中风二次发作。这次，他的身体甚至没有八年前的基础，倒在病床上没有起来，在沉睡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年。
所以那句话，是爷爷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爷爷离世两年后，奶奶也去世了。我的姥姥姥爷去世得更早，祖辈完全离去后，心口上好像有了点什么变化，说不清楚。再随后，我自己结婚，有了小家，不再常住在与爷奶父母共住十余年的屋檐下，心口的变化好像更多了，但也更说不清楚了。
女儿出生在她太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由于我跟她妈妈平时需要工作，日常的照顾都要靠我的父母来帮忙。到了周末或节假日时，我们会带着女儿来到父母家。单元楼门口有几级台阶，所以婴儿车要从一旁的方便坡道上推上，地面的砖块有几块脱落了，露出下面黑灰色的水泥；我一时有些恍惚，记得那时爷爷或奶奶的轮椅，也是从这条坡道回家——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坡道旁的小花小草，相隔九十年的生命竟在这里相遇。
说起女儿，这几天刚好是她的周岁。幼小的孩子，最难过的事儿大概就是人之三急——吃、睡，还有尿布里那些事儿。对于她的吃食，国庆假期的这几天，我和她妈妈总是挠破了头。往往她爱吃的辅食，到了第二天就转了眼睛，看也不看；终于喂了东西到嘴里，乖乖动了嘴咀嚼，你正庆幸地笑了，她竟当着你的面伸舌头吐出来！我母亲动用了当年带高三班的韧劲，变化出层出不穷的美食：星星形状的小馄饨、猪肉牛肉汇成的香煮肉丸、黄瓜汁和面的小馒头，但这些到了我们手里面，女儿仍旧是——不吃！
所以当我那天喂了她几个肉丸之后，当她一撅嘴，再不愿意下口的时候，我着急地喊起了那句话。这句熟悉的话让我一愣，隔了半天才想起在哪里听过——也许在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无论是佳肴满桌的今天，亦或是物资匮乏的时代，在活泼跳动的孩童们的脸上，那一弯未经风霜的、意味着饱足和幸福的笑，总能温暖着每一代、每一代的父母亲人。
相隔九十年的生命竟在这句话相遇。流传千万年的情感竟在这句话相遇。
“你——你吃太少了！”
女儿对我笑了起来。我却忽然想起了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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