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浮世绘：老魏

一

老魏并不算太老，四十三四的年纪，个子不高，肚子稍大，头微秃，脸略圆，鱼泡眼，大黄牙，隔着两米远都能闻到他从肺里喷出的烟草味。整天笑呵呵地抱着大茶杯，里面沏得酽酽的苦茶，抽一根烟，喝一口茶，眯着眼睛，满足地哼哼着。

总体来说，就是在姑娘们眼中，绝对不会喊“叔”，而是喊“师傅”的那种。

老魏本来是隔壁省某县医院普外的病区主任，专走下三路，对肛肠屎粪情有独钟，每日开开小刀，喝喝小酒，周末约上三五好友去省城潇洒一番，活的那叫一个逍遥自在。

无奈他们新任院长虽出身草莽，却非池中之物，立志要一统周边四县医疗江湖。上任伊始便外引专家，内立赏罚，轰轰烈烈搞起了大跃进。

普外作为穷富皆可、老少咸宜的大众科室，首当其冲，成为了改革的滩头阵地。

老魏这种手术随意开，文章全靠买的人物，自然成为了院长的眼中钉肉中刺。在花大精力引进市里的主任坐镇之后，一脚把他踢出来进修，什么时候把胃癌拿下什么时候回来。

每次说到这里，老魏都会狠狠抽上一口，从鼻孔喷出两道浓雾，像极了愤怒的公牛。

我心里给那位院长点了个赞，嘴上还是很配合地一起痛骂了几句，赶紧给他沏上一杯浓茶。

热茶浇熄了怒火。老魏端着茶杯，看着窗外，眼神闪烁不定，终究化为一声叹息。

二

和老魏混熟，是一个非手术日。

主任查完房就赶赴外地开飞刀，其他带组老大们也各自作鸟兽散，大家早早写完病历坐等下班，一群人聚在办公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

老魏在家里虽然是一方诸侯，可到了我们这却也只是个进修生。他心态也好，抱着大茶杯，和我们这些年轻后生泡在一起。

科里两位富二代研究生不知怎么讨论起了车子，争论起毕业买Q5还是X3。

我偷偷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价格，想了想自己的收入和市里的房价，觉得自己十年内还是多看看二手捷安特比较靠谱。

好在世上富帅终归少有，有人按捺不住，捉狭地说了一句，你们买了之后准备停哪？

医院里，车位比床位还难抢，每日七点半，门口宽敞大路便被各色钢铁洪流挤成盘肠小道，任你宝马奔驰，也只能对着“停车位已满”的牌子望洋兴叹。

我美滋滋地回想了一下我每天早晨骑着小破单车，在寸步难移的车海中闪转腾挪，纵横驰骋的光辉身影，默默向那位屌丝仁兄竖了竖大姆指。

话不投机半句多，富帅们掏出土豪金开始群发微信找妹子共进晚餐，大家一轰而散，我却看到了老魏一脸得意的笑容。

赶紧凑了过去，一拍他肩膀：老魏你笑那么猥琐干嘛？

他看看四周无人注意，把我拖到了窗户旁边，向下指了指：我都停那。

我眯着眼睛找到了路边的一辆帕萨特。

虽然我几乎没开过车，不过作为持有驾照多年且从来没扣过分的老司机，我用尽量经验丰富的口气说道：你这是作死！不怕交警队贴你罚单？

他嘿嘿一笑：你们这违章停车罚50块不扣分，我星期一开过来，星期五开回家，就当花50块停一星期好了，这鸟医院50块停一上午都不够。

自豪地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牙，鱼泡眼透过厚厚的镜片，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三

不管怎么样，既然院长下了严令，老魏也只好经常去手术室看胃癌，只盼有朝一日打通任督二脉，习得绝世技艺，赶紧回去继续过他呼风唤雨的小日子。

无奈胃肠外科主任副主任实在略多，主治都沦落到去当二助，研究生实习生进修生们大多会在饭点前来手术室报个道，拿张饭票直奔食堂，再也不见踪影。

老魏也是懒得上台，和我一起挤在手术室角落里，专心抱着手机联网斗地主。

每当他又被地主杀得溃不成军，就会站起来，溜到麻醉旁边，踮起脚努力往术野瞄上两眼，和主任聊上两句。

然后专心调戏巡回护士，打情骂俏许久，眼看时钟直奔十一点，便拖着我直奔食堂而去。

我哀叹着食堂今天又拿雪菜配上丁点肉丝当小荤，老魏点上一根烟，袅袅雾气，遮住他的脸庞。

我就着雪菜啃馒头，嘴里塞得满满的，嘟囔着问道，手术看的怎么样了？

他趁我专心啃馒头的时候，从烟雾中伸出一双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碗里最大的一块排骨夹走，想了想，说，差不多了吧。

我哀怨地看了看那块被丢进他嘴里的排骨，毫不做作地把他碗里的鸡腿抢了过来，赶紧闷头大嚼。

那你回去能自己搞了吗？

他看了看碗里剩下的那些大白菜，叹了口气，把碗整个推给了我。

你以为那狗日的院长会让我搞？你以为他从市里请那个主任来是干嘛的？

看着他已经开始斑白的头发，我努力想着，却想不起是谁作了这一句诗：

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

四

老魏在家已经多年没有值过夜班，偏偏这边科里都是年轻护士，屁大点事都要找医生汇报，他一夜动辄被叫醒七八次，不再年轻的身子骨实在不堪忍受。

又到了他的夜班，他凑到我面前，坏笑着说：小咖喱啊，今天晚有没有人约啊？

我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有人约的，你要找女婿去找那几个高富帅去。

他招牌式地咧开大嘴：那你今晚就陪我值班吧，我请你吃饭。

我想了想自己银行卡里两位数的存款，和宿舍堆满了的泡面空盒子，内心斗争许久，忍痛答应了这一不平等条约。

他高兴地拍了拍我肩膀，白大褂一脱就溜出去了。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溜达回来，手里拿了两盒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我只感觉胸口血气上涌，按捺住喷他一脸老血的冲动，用颤抖的声音问他：我们晚……晚上就……就吃这个？

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是啊！

为……为什么？！

我看着老魏桌子上那包抽了一半的软中华，打定主意，他要是敢在我面前哭穷我就抄起手术刀找他拼命。

这个好吃啊！你天天吃外卖，那种地沟油多没营养啊！

老魏用无比真挚的目光看着我。

他说的如此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刚入职的小护士又大呼小叫地冲过来喊我去看病人，原来是有个术后的病人刀口渗液了。

我重新给病人换了药，又狠狠恐吓了一下小护士没事别来烦我。

看着小护士委屈地快哭的样子，我毫无怜惜地往办公室走去，又隐隐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注定孤独一生。

走到办公室门口，我停住了脚步。

里面传出了邓丽君天籁般的声音“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一个土豪金被暴殄天物般当成山寨机，开着功放扔在办公桌上，却仍然尽忠职守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

老魏穿着皮鞋的脚翘在桌子上，跟着节奏晃来晃去，满脸幸福地哼着靡靡之音。

他看到我回来，看了我一眼，又陶醉在了歌声中。

我回到座位，吭哧吭哧地吃着泡面。香味与歌声一起飘散在办公室里，纠缠交错，绕梁不绝。

曲毕，面尽，老魏又点起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你不会年轻的时候暗恋邓丽君吧？我忍不住开口。

他鄙视地看了我一眼，陷入了回忆里，缓缓开口道：你个小年轻知道什么，当年我年轻的时候，穿的可都是香港衫，喇叭裤，带蛤蟆镜，多少小姑娘对我死心塌地！你那时候还穿开裆裤呢！

他被时光雕刻得纵横阡陌的脸上，每道沟壑里，都挤出了一丝久违的青春。

我看了看他那双鱼泡眼，实在无法想象，仅仅二十多年前，姑娘们的审美观会与现在有如此天壤之别。

五

老魏最终还是要离开了。

女儿上了高三，老婆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主任之争，院长之威，都比不上孩子高考的百十来分来的揪心。

最后一个夜班，我们俩依旧一人抱着一盒泡面，在办公室埋头苦吃。

只是这一次。伴奏换成了“你就像那一把火”。

老魏翘着二郎腿，抱着茶杯，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自己当年的往事。

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的光荣；

在八十年代末那个春夏之交勇闯北京的热血；

受牵连被发配县城的落寞；

万军丛中拿下俏护士当老婆的辉煌；

……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说到得意处，老魏仍会咧起大嘴，露出黄牙，哈哈大笑。

笑声伴随着岁月，在空旷的办公室里静静流淌，肆无忌惮地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题图为许绍雄

首发于丁香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