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

苏娥（一）

苏娥跪在父亲的坟前，回想起了很多事情，最后的画面停留在父亲拉着她的手说，丫头，爸爸对不起你，没让你生在好人家。

父亲说这句话时，被病痛折磨得崎岖的脸上满是愧疚。

苏娥出生在一个发展落后的封闭小山村，入夜要点油灯，厕所还是老式的、同猪圈在一起的那种旱厕。但苏娥家不同，苏娥家不养猪。她的父亲是知识分子，下乡的时候爱上了苏娥的母亲，最后放弃了回城的机会，留在这个小山村里当个乡村教师。

村里没有学校，村长和村支书带着几个村民，花了半天的时间搭了个破木头屋子。屋子学校只有村支书和苏娥父亲两个老师，最开始的一年，大半个村子的孩子都来这儿上课，或是新鲜或是好奇。等到了第二年，村支书离开了，学生也剩得寥寥无几。第三年的时候，屋子学校就只剩个屋子了。

九月的时候大雨连下了好几天，雨停的那天，苏娥父亲站在一堆木头废墟前叹气。

十一月，苏娥出生了。

小山村重男轻女，只有苏娥父亲和母亲把她当成宝贝。取名字的时候，苏娥父亲把一本字典从头翻到尾，最后选了个“娥”字。苏娥母亲抱着软软的苏娥，弯着眼笑，说苏娥父亲一个文化人，怎么挑了个这个字。

苏娥父亲说，“娥”是个好字，拆开是“女”和“我”，希望我的女儿既像嫦娥一样美丽，又可以不顾世俗，活得自我。

苏娥咿咿呀呀，伸手抓住了父亲轻点她鼻尖的食指。

村里的人都说苏娥父亲是个废物，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不了农活，只能吃婆娘的软饭。苏娥母亲把锄头往田坎上一砸，吓得讲闲话的人都噤了声。而此时，苏娥的父亲正带着苏娥在山里跑，给她摘野果子吃，教她识叶认花。跑累了就坐在溪边，考她汉字、古诗和阿拉伯数字。

苏娥三岁那年，离乡几年的村支书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联系上了苏娥父亲，邀他去城里一聚。父亲蹲着问苏娥想不想去城里，苏娥短短的手臂环着父亲的脖颈，奶声奶气的说想。

位置定在城里的舞厅，苏娥父亲也是到了才知道。村支书看着跟在他身后的小小人儿，也有些惊讶，拍着苏娥父亲的肩说，早知道就不挑这儿了。

所幸，还未入夜，台上跳得都是正经舞。

苏娥父亲局促地喝着茶，又看着苏娥乖乖跟在他身边，专注地看着台上的舞者，才勉强放下心来，给她剥瓜子吃。

“哟，谁家的闺女啊，生得这么好看。”来人是村支书的相好，碧桃，跳舞的，一眼就瞧见了苏娥。这时的苏娥如父亲所愿，小小年纪就有了美人的雏形。苏娥叫了声姐姐，惹得碧桃一阵笑，抱着苏娥又亲又抱，喊她小宝贝儿，又问她想不想要什么礼物。苏娥摇摇头说不要，隔了一会儿又怯生生的问碧桃会不会跳舞。

苏娥父亲听到这话伸手将她唤回来，又道了歉说小孩子不懂事。

村支书说：“老苏，你这就是把我当外人了。丫头想学跳舞就让她学，我还怕碧桃教不好她呢。”

碧桃横了村支书一眼，又把苏娥拉回怀里，问她喜不喜欢跳舞。苏娥点头说喜欢，碧桃又说，跳舞很累的。苏娥说，我不怕。

碧桃亲亲她，唤她好宝贝，又跟苏娥父亲定好了学跳舞的时间。不收学费，但是从村里到城里的车费得苏娥家自己出。

苏娥父亲再三感谢，临别的时候，碧桃又拿出一条裙子，要送给苏娥。苏娥还小，不会拒绝人，但心里知道自己不能收，直往父亲身后躲。苏娥父亲也一再推辞，村支书伸手拦着碧桃，想劝她来日方长，碧桃手一伸，把村支书推到一边，裙子往苏娥头上一扔，也不管旁人什么反应，丢下一句“我可不要小花猫”就走了。

苏娥从这时候就开始学舞了，每周去两次城里。

她人小身子软，能吃苦又颇有天赋，动作记得又准又牢。苏娥父亲每每听到碧桃夸自家女儿都觉得骄傲，又为不能给女儿提供好的条件而发愁。

同苏娥母亲商量过后，两人卖了被当做嫁妆的戒指和一枚珍藏许久的玉，给苏娥买了录音机和磁带。

家里点着油灯，母亲在灯下缝衣服，父亲给别人写字贴补家用，录音机伴着磁带转动的声儿出着曲，苏娥跟着曲子跳舞。

村里人指指点点，说这一家都是疯子。在路上遇到也躲得远远的。

日子照常过着，有一天，苏娥的父亲匆匆忙忙进了城，快到第二天破晓了才回来。苏娥睡得迷迷糊糊，听着父母说些她理解不了的话，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愁苦和忧伤，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日头刚亮，父亲便将她唤醒，说要带她进城去见碧桃。苏娥揉揉眼睛，说今日不是学舞的日子，父亲记错了。父亲顿了顿，说不是去学舞，以后都不学了。

苏娥心里很难过，眼中有泪却仍旧自己穿衣服，不吵不闹也不问为什么。

只是在见到碧桃的时候，这些难过就全然没有了。在苏娥的记忆里，碧桃从未这样灰败过。原本精致的卷发乱糟糟的堆在头上，像是用树枝随意搭砌的鸟类巢穴。眼睛也红肿得不成样子。

“桃姨…”苏娥躲在父亲后面，很担心，又不敢上前。父亲将她从身后轻轻扯出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到：“丫头乖，去陪陪你桃姨说说话。爸爸…爸爸还要去处理一些事，结束了就带你回家。”

苏娥点点头，小跑过去，攀着碧桃的膝盖，喊她：“桃姨。”碧桃这才像回过神来。她把苏娥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

苏娥伸手去理碧桃额前的乱发，又乖乖坐在碧桃怀里，同她脸贴着脸。

“阿苏，”听到碧桃唤她，她抬起脸，跟碧桃对视着，“他们都说我是贱人。”

苏娥不懂贱人是什么意思，但是碧桃的表情太过难过，让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词，于是她说：“桃姨是好人。”

“他也这么说。”眼泪从碧桃红肿的眼里不断落下，苏娥伸手去擦可怎么都擦不干净，碧桃还在继续说着，“只有他不嫌我，还说要娶我，要将我带离这是非之地…阿苏，他让我走，我舍不得啊，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他的，他不在了，我要去哪儿。”

苏娥听不懂，但是她很难过。父亲要她陪桃姨说话，可是桃姨总在自言自语，喊她也不听，还一直哭，袖子拧出水了也擦不干净。

于是苏娥也哭了。碧桃倒是回过神，抱着她颠了颠，哄她道：“乖阿苏别哭，是桃姨不好。他们都只知道你桃姨会跳舞，不知道唱曲儿才是你桃姨的压箱底功夫，你吴叔也不知道…桃姨给你唱个曲儿，今后就只有你吴叔听了。”

碧桃的声音哑了，苏娥却觉得比磁带里唱得还好听。她今儿起得早，听着听着就犯困了，碧桃轻拍着她的手臂，看她眼睛要闭上了，就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小声说：“乖宝贝，桃姨以后不能教你跳舞啦。”

等苏娥睁开眼，她已经被父亲抱着，在回家的路上了。她揉揉眼睛问父亲，明天再去看桃姨好不好。父亲说好。

但她终究没有再见到碧桃。碧桃死在了舞厅的高台上，胸口处插着一支簪子，是自杀。警察在舞厅门口画了白线，不让人进，苏娥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哭着闹着要见碧桃，却被父亲轻捂着嘴带出了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