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近，又那么远 ｜ 日本

对中国来说，日本是一个特殊的国家，离得这么近，其实又离得那么远。

——凤凰卫视驻日首席记者 李淼

为了更加顺利的推进我的研究和学业，教授给我安排了一个特别的「指导老师」——一位博士2年级在读的日本人前辈，无论是研究或者生活上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和第一时间她联系、取得帮助。

在发给前辈的第一封邮件里，我小心翼翼的问道：是否可以每周进行一次面对面交谈，来帮助我练习和维持口语？

自2020年起，因疫情的影响，日本多数大学均改为网上授课。所以即使在今年4月入学研究生课程以后，能够面对面和日本人交流的机会依旧屈指可数。

前辈非常爽快，满口答应。

「中日差异」是我们谈话里经常出现的主题。比如她非常好奇中国的大学真的都带有宿舍吗？现在中国社会的学历竞争激烈吗？年轻人就业难吗？当听我说到在中国的一些城市，因为父母工作忙，有些学生从初中甚至小学就开始住校时，她直呼难以想象；还有当聊到现在中国大力发展教育，不仅参加高考的人数直线增多，去年全国报考研究生的人数已然突破300万时，她不禁为中国年轻人面临的学历压力捏了把汗。

但也有一些话题，我们却像提前约定好了似得鲜少提及。

疫情的蔓延和反复早已把人折磨得疲惫不堪，东京奥运会的召开，成功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世界各地人民对开幕式以及金牌榜等都呈现出空前的热情。

所以上周的谈话中，我们也从开幕式聊到橋本選手，以及网络上两国人民不同的反应。对话的最后，她小声说：「我听说很多中国人都对日本印象不好，大家真的很讨厌日本人吗？」

我曾提前设想过很多次答案，但当对方真正发问时，还是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八路军队」和「小日本队」

人生第一次对「日本」产生印象是在小学。

那时候男生之间最爱玩一个叫做「当兵打仗」的游戏。

先把所有人分成两队，一队叫做「八路军队」，另一队叫做「小日本队」。

而游戏从规则设定开始就对「小日本队」暗含着敌意——八路军把小日本打的落花流水。

基于规则，人高马大的小朋友自然而然组成「八路军队」，余下的一些身材瘦小、看似营养不良的人则自动成为「小日本队」。

每每游戏进行时，村里常常出现这样的场景：「小日本队」被一群手持木棍作的大刀、腰间别着一把旧报纸叠成的纸手枪、神气十足的「八路军队」从村头撵到村尾、从夕阳西沉追到月明星稀，并齐声高呼「小日本别跑！」「打倒小日本！」等鼓舞士气的口号。

古往今来，「战俘」的命运总是如此相似。输的一方不仅会被当成马骑，还会被要求举起手来，在村里游行。路边一边做农活一边看热闹的大人纷纷起哄「八路军打得好，打他娘的日本鬼子！」

「日本人为什么是鬼？」「为什么大人们都向着八路军？」我想不通。

我只知道：「加入小日本队就等于挨打，所以我讨厌日本」。

举起手来

90年代末，北方大地刮起了一股「电视热」。

谁家如果买了一台电视机，全村男女老少一定都会来瞧个新鲜。

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爸爸。

至于为什么放着家里几间破平房而去买台电视机的原因已经记不清了，只是依稀记得每当夏夜来临，家里堂屋总是坐满了人，大家伙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讨论着电视里的剧情，时不时得发出阵阵笑声，欢乐极了。

而我总是不厌其烦的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过一会儿就要拨弄一下屏幕右侧的调台旋钮，彰显着「小主人」的身份。

那个时期，抗日题材的影视作品在我们那儿极为流行，每次当不知道看什么时，人群中有人提议：「再放一次《举起手来》吧」，大家伙总是全票通过。

影片中，潘长江饰演的一名日本兵，个子不高、罗圈腿，屡次三番落入由八路军或者村民设置的圈套，洋相尽出，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而每次到了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妇女们都眼含热泪，小伙子纷纷拍手叫好，久久不能平复。

崇山峻岭中，「日本兵」一个人一瘸一拐着行至山顶，面前是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身后是一声高过一声的「举起手来」的呐喊，最终，「日本兵」无奈的举起双手。

那时我并不知道影视剧里的日本人是由中国演员扮演的，只记得影片里的日本人都是一身黄色的军装，矮矮的个子，留着奇怪的发型，还有典型的嘴巴上的一簇黑胡子。「日本人都是长这样的吗？真丑！」

就这样，我在周遣这种「反日」的气氛中慢慢长大。战争和入侵像是先辈们埋藏在中国人心中的一颗种子，在历史的更迭和时代巨变中，以各种形式生根发芽，影响和改变着一代又一代人。

顺利抵达，平安勿念

2019年9月26日 凌晨1点，飞机徐徐降落在日本羽田机场。

身旁热切交谈的年轻人和安检前4列长龙般的队伍令我没有一点儿倦意。

维持秩序和安检处的工作人员毫不懈怠，一丝不苟地接待着这趟由天津发往东京的「中国旅客」。

随着1972年中日建交以来，两国人民之间的交流也日益密切，赴日旅游/留学已早已屡见不鲜。据日本国土交通省的数据，2019年赴日外国游客连续7年创下历史新高，其中中国游客占比30%，超900万人。

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统一着蓝色制服，身高大概在175cm左右，没有胡子，手持一只喇叭不断说着「大丈夫」（OK，没事，没关系）来回答着大家的问题。

入国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大多是女性，隔着透明玻璃坐在服务窗口里，声音不大，一直保持着45度微笑，帮大家快速着办理入国登记。

窗口贴着日、英、中、韩四国语言，游客基本不用说话，用手一指即可办理相应业务。

凌晨5点，摆渡巴士开始运行。

我拿着事前写好的朋友家的地址来到服务台，用生硬的日语说着「你好，请问这里怎么走？」

服务台的小姐姐问我「您是第一次来日本吗？」

我一个劲儿「はい、はい」（是的，是的）的回答着。

她跟身边的同事说了几句后便走出服务台，然后掏出手机帮我查询路线并带着我去买摆渡巴士的票。我只按照她的手势找到了巴士的上车地点，至于她讲的一堆换乘路线早已超出我的日语范围。

下车是在东京人口流量极大的「新宿站」，又刚好赶上是早高峰。

我拎着大包小包在自动购票机前，边用手机查地图边翻译着机器上的日语，旁边购票机前的客人来来回回不停交替，只有我身后的队列岿然不动。「日本人真有耐心」我暗自感慨。

顶着极大的心理压力终于买好了票，然而电车的方向又是一大难题。

手足无措中，我随便向身边一个高中模样的男生求助，因为他不像其他人看起来那么「匆忙」。

他看了纸条后说我来错了站台，然后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尾随着他，逆着人流上上下下，最后终于把我送到了正确的候车点。

洗完澡躺在朋友家的榻榻米上，我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临睡前在微信上给爸妈发了「顺利抵达，平安勿念」8个字。

讨厌日本=爱国

初次萌生出留学的念头是在大四，班上同学一起讨论毕业后的去向。

说实话，我一直都挺能折腾。

大一参加各种比赛、学生会；大二做兼职攒钱；大三出去实习；大四连夜坐火车去长沙笔试和面试，总是风风火火。

「人这一辈子说长也不长，总像一汪死水有什么意思，人生就应该多折腾吧」我这样想。

「如果能去留学，你最想去哪个国家？」

「这个……还没想过，但绝对不会去日本！」

「为什么？」

「具体原因吧，我也说不上来，但你知道的，我一直可都特别“爱国”」

不知从何时起，在我的潜意识里，讨厌日本就等于爱国。

我甚至从未主动去了解过这个国家，老一辈的教诲、学校的教育、冗长繁多却不得不背的历史书重点，潜移默化中，我就成了这样的我。

决定去留学后，去哪个国家变成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

那段时间，我被分成两面。

A面是理智的我，每天上网查询、和亲戚朋友打听、以及向中介问询，我基本可以确定在经济不太宽裕的情况下，日本是教育、环境、语言等方面综合评定最符合我预期的留学国家。

B面是爱国的我，是谁曾经斩钉截铁说着一定不会去日本？又是谁从小就讨厌日本？世界上那么多国家为什么偏偏是日本呢？我不停问自己。

A和B整日打架，像小时候玩的「八路军」和「小日本」一样，从清晨到夜晚。

只是这次的结局略有不同。

我也尝试着去了解过其他亚洲国家，不是寸土寸金花费太高就是教育质量下降学位太水。

我开始了长时间得自我催眠。

从中国去日本飞机只需2小时，离家近；日本是传媒大国，除了动漫之外，电影电视剧也非常不错；书上说现代的日本人都很有礼貌，微笑服务更是闻名世界；日语比较好学，有很多汉字；日本少子老龄化严重，将来好就业……。

最终，理智的A面战胜了心理的B面。

「逃避终究不是办法，既然那么好奇，就亲自去看看好了」纠结了2周后，我终于决定。

赴日前的5个月里，我忍不住期待「日本，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在他乡挺好的

旅游和留学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是「居住」，一个是「生活」。

走马观花的打卡热门景点，晒晒朋友圈，品尝一下当地美食，临走前给国内朋友捎上大堆小堆的土特产，一趟海外旅游就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而留学则是长时战，少则一两年，多则五六载。首先需要申请一张「在留卡」，接着和中介一起走街串巷寻找房子，住所稳定后跟日本人打听周边的便宜超市、参加日本的传统节日、和日本人交流……一点一滴中品味日本的烟火气。清晨出门，打扫卫生阿姨的寒暄和问候；施工现场，安保人员的绕行提醒和长久的鞠躬致歉；夜晚回家前超市限时折扣区的爷爷奶奶……很多时候仿佛会忘了自己是置身国外一个全球前三的大都市。

还有1个多月，就在日本整整2年了，但「日本，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仍说不好。

首先，你不得不承认它在某些方面的「落后」。习惯了国内只需一部智能手机就能完成交通、支付、门禁等一系列服务后，来到日本数着一大叠钞票和零钱会有种倒退几十年的错觉；网购平台的标价永远和实体店不相上下，且高额的运费会让你乖乖选择实体店；和教授日常交流、活动报名，全部通过邮件进行，邮件的书写和格式，甚至有标准的规则和礼仪；搬家不仅要亲自去市役所登记，而且邮局也需前往报备……

网上在日华人的种种吐槽足以显示大家深受日本各项规章制度的「毒害」。

但在长达两年的生活中，一些「变化」也在悄无声息的发生着。自从爸妈学会网上购物后总跟我抱怨钱花的明显快了，理由是网上花钱不觉得心疼，而我也在拿着现金去实体店购物中渐渐实现经济管理和克制；同时对很多人来说，微信早已不仅仅是一款单纯的社交软件，它正在一点点侵犯用户的个人领域、剥夺我们的自由，而邮件的「刻意」和「正式」恰好满足了信息社会的这份距离感……有时甚至会觉得这样也不错。

到底是哪里变了呢？

「精日」和「爱国」

据第6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中国人口已突破14亿大关。然而据国家移民局2018年公开数据，中国持有护照公民数不到2亿，仅占总人口的11%。

因此如前文所言，我们对日本或其他国家的印象或者了解，大多来自历史书籍、来自媒体、来自网络。作为21世纪最伟大的发明，网络使每个人都获得了自由发声和表达的权利。

而关于日本的讨论，网络上经常分为两个阵营：「精日」和「爱国」。

「精日」原意是「精神上把自己视同为日本人的人群」，而现实情况却是只要言论中涉及或隐含支持日本的人群就会被称为「精日分子」，被「爱国」阵营笔伐口诛、群起攻之。

凤凰卫视驻日首席记者 李淼在接受日本纪录片导演 竹内亮采访时坦言「对中国来说，日本是一个特殊的国家，离得这么近，其实又离得那么远。有很多事情，大家看不到真的一面，所以我们的工作就是把真的东西告诉大家，我觉得把日本的事情告诉中国的观众很有意义。」

每当我们回望历史，我们当然不能否认、也不能忘记一桩桩战争、一次次入侵、一回回流离失所都在提醒我们：中日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但作为中国的近邻国，中日两国的贸易、文化、军事等方面的合作尤为重要。

从儿时口口相传的「小日本」「小鬼子」，到真正走近这个国家，重新去认识和了解，我也试着客观、理性的看待这里的人和事，去区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远&什么是近。

即使身处海外，但每每听到中方奥运选手获得金牌，看到中国的疫情控制得那么快又那么好，都会会忍不住为祖国感到骄傲和自豪。同时，我相信选择接受更高的教育，学习更多的知识，就是为了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尽量不要给大家灌输自己的想法，让观众自己去判断，这很重要。」李淼这样定义自己的报道。

答案

我抬头看了看学姐说「别人我不太清楚，但我想给你说说我家里的情况。」

我奶奶今年80多岁了，作为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一代人，说实话对日本的印象特别差。我爸，一直特喜欢看抗日剧，自然对日本印象也不好。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天长大。

所以当我提出想来日本留学时，你可以想象他们的反应。我花了很长时间去解释我为什么要来，以及迈出这一步的意义。

刚到日本那段日子，他们经常问我「在那边会被歧视吗？」「日本人是不是特别野蛮？」「可千万别跟他们说你是中国人！」

「放心吧，这里的人都很好、也很有礼貌，没有人欺负我，更不会受歧视」每回电话我都得回答一遍。

近2年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在不断成长，也逐渐改变着对日本人的印象，爸妈也在悄然变化着。说到日语学校可爱的老师们，我妈会说等你考上了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还有讲到图书馆遇到的陪我练习了半年面试的日本人叔叔，请我和室友去家里吃饭的日本人夫妇时，我爸说人得知恩图报，如果不是因为疫情，真要寄点特产过去好好答谢一些。

特别是最近的一次通话中，我爸说「老听你说，等疫情也结束了，我和你妈还真想去日本看看，旅旅游！」

学姐眼眶微红、目光炙烈，隔着厚厚的镜片，那么远，又这么近。

参考文献

1. 国家统计局, 2021,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八号）」（2021年8月11日取得, http://www.stats.gov.cn/ztjc/zdtjgz/zgrkpc/dqcrkpc/ggl/202105/t20210519_1817701.html）

2. 和之梦官方频道,《直击东京奥运前线, 中国记者的幕后24小时丨奥运背后的她们 Ep.01》.

3. 李淼, 2018, 「人間の尊厳伝える災害取材」論座, 朝日新聞社.(2021年8月2日取得, https://webronza.asahi.com/journalism/articles/2018101000007.html?page=3)

4. 新华社, 2020, 「2019年赴日外国人数创历史新高」（2021年8月11日取得,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57323312802675891&wfr=spider&for=pc）

本篇之后，我会持续（争取定期）更新一些对日本的观察，或记录一些身边的日本人，以及翻译部分有关中国的日语文章（帮助大家理解“日本人是如何看待中国的”），并会在文末注明引用和出处，方便感兴趣的读者进行查证或原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