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而不见的肚子

这是一个普通的深秋，窗户外的香樟树上有几支麻雀叽叽喳喳的跳上跳下，寒风呼呼吹过窗户，更显得萧条。杜莹坐在电脑桌前，快速吃着没吃完的茶叶蛋，桌上还放着一升装的鲜牛奶，她用纸巾擦下嘴，把垃圾扔到纸篓里。

白大衣袖子过长，卷了一折，下摆不大合身，这是借男同事的大号工作服，饶是如此，肚子那里的纽扣仍然绷得扣不住，对于怀孕五个多月的人来说，这肚子是大了些。杜莹从前体型微丰，现在更是圆润，站在她一米八七的帅气老公身边，她总是不大自信。

空调的温度慢慢起来了，所有的同事也到齐了。两个护士小罗小高去准备器材，另一个老护士孔老师则是拿着一堆预约单在门外叫号。五间诊室里面都是相通的，依次是苏醒室→胃镜室→器材室→消毒间→肠镜室。内镜室谭主任做难度较大的肠镜检查，杜莹做相比容易点的胃镜检查。

作为消化内科的医生，年轻医生每人在内镜室呆三个月轮转，其余时间在病区分管病人。对于住院医生而言，在内镜室为期三个月的工作是一个短期的修养，大家在繁忙的工作中眼巴巴盼着去门诊。虽然在内镜室工作也不轻松，整天在泡满清洗剂和戊二醛的房间里来来回回，不见得对孕妇有利。可是对比病区里三天一轮的夜班，管床二十多个病人，除休假外每天早上必须查房的繁重工作，能双休睡懒觉的内镜室无疑是天堂了。杜莹怀孕了，为了不上夜班只能申请到内镜室，为此她用掉了两个同事的轮转时间，好在两个男生是和她一批时间进医院的同学，平常关系也比较好，总算用人情协调过来了。

胃镜大部分是门诊病人，普通的来一个做一个，需要做无痛的排队进来输液，再等着上麻醉做检查。老实说虽然无痛扎针苏醒要费点时间，但检查时病人没有意识操作会容易得多，现在的人都怕疼，做无痛检查的占九成。麻醉师林医生精神抖擞，洁白的皮肤发出莹莹光芒，似乎处在舞台的中央。只见她一边脚不连地的给病人介绍无痛流程，开心电图检查单开麻醉费，一边麻溜的指挥护士把病人喊进来输液，抽吸各种麻醉药品。她在胃镜室忙进忙出，乐在其中，像一座高速运转的风车。

胃镜检查仪器的背后，靠墙放了两把旧椅子，一只微微瘸腿，一只严重掉漆。背对着的窗户被拉上厚厚的蓝色窗帘上，靠墙角线的地方有着星星点点颜色暧昧不明的污渍。检查时第一个病人被叫进来躺在检查床上，顺着号儿再叫后面两个病人坐在椅子上输液准备。检查完实习生扶着床上的病人到复苏室休息，下一个病人躺上，马上再叫一个号进来。检查室内的病人像一条流水线上的罐头，高效迅速，安排妥帖，没有一分钟浪费。检查时其他病人在机器背后瞪圆了眼睛，想看点什么又实在看不到，耳朵里一字不漏收集着医生的偶尔交谈，再心照不宣的彼此换个眼神。很多时候麻醉师抽一管麻醉药，碰上个酒量极小的病人，药用不完，给下个病人接着用，省下一支新药。给病人输液时，一大瓶盐水五分钟的胃镜能用多少？本着不浪费原则，输液器用过的针头扯断，换个头皮针接着用。虽然不合流程规定，可是为了速度和效率，流程只能退后，何况病人都被挡在后面，也看不到什么。

曾经有同事反映过内镜室的各种安全隐患，林医生轻描淡写的用数据和成本开支挡了回去，领导们心知肚明却装作不知道，这个干活一般却意见满满的同事最后以工作不能胜任为由被调走了。

在内镜室做主的不是责任人谭主任，而是麻醉师林小惠。林小惠是老院长的独生女儿，现任院长的夫人，干部家庭出生，原来是护士，凭自己的聪慧刻苦晋升为了医生，退休前挣得副主任医师职称。她退休后大家才舒了口气，两个月后便又被反聘回来，她是以高标准要求每个细节而闻名全院的。

林小惠年近六十，却保养得益，常年画着淡妆。头发挽做圆髻一丝不乱的藏在帽子里面，脖子上戴着一串小灯泡似的日本珍珠，耳朵上同款两颗大珍珠耳钉，整个人看起来既知性又典雅。她对待病人总是不厌其烦的沟通和解释，来做胃肠镜的病人都非常喜欢她，在病人心中她简直是专业和爱心的化身，形象完美无瑕得赛得过南丁格尔。

从第一个病人躺下开始，杜莹就不停的操作、写诊断、操作、出诊断，看一眼时钟，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多。病人仿佛是永远不停歇的河流，她有点想上厕所，刚站起身把报告单给实习生，病床上已经躺下一位六十岁的妇女。小高给病人戴上咬嘴，杜莹举着胃镜，一边看着屏幕，一边轻柔的送进胃镜，胃内水汽蒙蒙还带点未消除的气泡，她双臂扭曲跟着消化道的弧度边走边抽气，腰部隐隐酸痛。

“准备异物钳。”杜莹向小高示意，小高飞奔而去，她一手拿着胃镜，一手接管小高扣着病人牙齿间的咬嘴。手上一阵濡湿，低头一看，薄如蝉翼的PE手套里面水汽一片，扣在咬嘴边的食指已经磨破了。科室节约耗材，除了肠镜检查和消毒内镜带乳胶手套，其他操作都是带着廉价的PE手套。

“应该是个多发性的息肉。”杜莹和小高熟练配合着在病人胃底取出一块儿标本，“在这个位置，再取两块儿。”

林小惠看着心电监护的眼睛抬起来，瞟一眼屏幕，似笑非笑的开口：“杜莹啊，你怎么能确定就是多发性息肉，病检都没没送去。我们做医生的，说话要再三斟酌，什么叫‘应该是’，没有十分的把握，就不要评论病情。”

杜莹没有反驳，沉默着继续操作，诊疗室内一片压抑的沉默。抽出胃镜交给小高，这边实习生把病人叫醒拔针，她们一起扶着帮她坐起来，外面的家属被叫进来帮忙，是一个苗条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扶着病人叫声‘妈’！正弯下腰准备帮病人穿鞋，病人清醒了些，她睁着浑浊发黄的眼眸，枯瘦的老手握住家属胳膊，摆摆手轻声道，“你放着我自己穿吧。”她笑着对麻醉师说，“林医生，这是我儿媳妇儿，才怀孕呢。”

“哎哟，恭喜啊，您这儿媳妇又漂亮又孝顺，好福气呢！”林小惠脸上笑成一朵花儿，拍拍病人的手对年轻女子说道，“你怀孕了，可别做这些弯腰蹲下的事儿！”她指派一旁扶着病人的杜莹，“杜莹，你别站着啊，赶紧帮大娘把鞋子穿上！”

杜莹看一眼年轻女子平坦的小腹，深吸一口气艰难的蹲下去。检查床下两只深棕色皮鞋，她拿起一只套在病人垂下的脚上，系好鞋带，再捡起另一只鞋套穿好。杜莹忍着隐隐作痛的肚子，低着头和实习生一起把病人掺到复苏室的病床上躺好。病人和家属不好意思的道谢，她淡淡应一声便走了出来，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莹姐，你没事吧。”实习生关心道。

她眨眨发红的眼睛，把眼泪憋回去，若无其事冲她摇摇头，“我去上个厕所，下个病人慢一点叫。”登记处挤挤挨挨都是人，走廊上也全是病人和家属，声音嘈杂的如菜市场一般，她像执杖分开红海的摩西，一路战战兢兢的挤出汪洋人海。

从厕所出来杜莹看见病区的护士张萍，挺着七个多月的大肚子，提着小篮子匆匆走过。

“嗨！”

张萍看见她，笑着招呼：“杜莹，内镜室今天忙不忙？”

杜莹朝走廊的病人努努嘴，“忙！你又去拿血？”

“是啊，好几个输血的病人。”她叹气，“你在下面总比病区里好点，现在科室病人都收了七十多个，走廊都是加床，忙得不行！”张萍朝她挥挥手，穿过人群朝血库走去。

杜莹安慰自己：是啊，总比在病区好点，总比科室的护士好点。医院里，女医生女护士怀孕要先向科室报备，按计划依次来，一个萝卜一个坑，岗位和休假都要调剂。医生还好，毕竟男女一半一半，怀孕名额没那么紧张。护士就惨了，都是女的，按结婚时间前后，按年龄，按向护士长报备时间先后，一个一个轮着来。可是消化内科的护士，大部分是小年轻，结婚扎堆，怀孕时也扎堆，谁没给护士长提前说，一下子四个护士都怀上了，怀上了也不可能因为人员周转不灵就叫人家去堕胎吧。护士长怒极，你们先斩后奏是吧，反正也照顾不过来，干脆一个都不照顾！四个大肚子跟着倒班，白班夜班一直轮着上。想请假是吧，妇产科就在旁边，真要不舒服去看医生，该请一天假请一天，该休半天休半天。

杜莹走进检查室，倒了杯牛奶喝掉，安慰饥肠辘辘的胃。她翻一下桌上排着的检查单，还有十个人，五分钟一个人，做完差不多要一点，她不由叹口气。林小惠下午是不上班的，下午也就没法上麻醉，所有的胃镜肠镜必须一口气上午做完。病人饿的头晕眼花，医生也饿的前胸贴后背，但是有什么办法，按林医生的说法：在现有的病人数量下，这样的安排是最合理的。

林小惠待在胃镜室的时间远远胜过肠镜室，一台肠镜最少半个小时，胃镜只需要五分钟，麻醉药静推后让护士看着，她就来胃镜上麻醉。林小惠在旁边给杜莹很大压力，其实不光是她，护士小高和两个实习生同样感觉压力山大，大气都不敢出。这个病人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镜头下去白茫茫一片：霉菌性食道炎，杜莹的心沉了下去，胃镜再下去，还有几个溃疡。她和小高配合着取活检，导丝抽出来的时候，小高用力过猛抽的太快，溅出了一滴血，正好落到杜莹眼睛上。

“哎呀，对不起。”小高慌忙道歉。

“快给我擦一下。”杜莹对旁边的实习生招手，实习生用卫生纸给杜莹忙不迭的擦掉血迹。虽然她一直未眨眼，眼睛还是感到了有凉丝丝液体流进了眼睛。

“杜莹，我那边做完了，来换你，身体还吃得消吗？”谭主任笑呵呵的边脱隔离衣边走进来，看到实习生在杜莹脸上擦拭，笑容凝住了，“怎么了？溅到眼睛了？”

小高内疚的点点头，林医生笑道，“没事儿的，这种意外也是常有的，杜莹不紧张啊。”

刘主任戴上手套，拿过杜莹手里握着的胃镜，“你赶紧去用洗眼器洗洗。”

杜莹扔掉手套，跑到消毒室的洗手池旁，用洗眼器一遍一遍冲洗着眼睛，眼睛在凉水的刺激下酸胀的不适，洗着洗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真的很害怕，自己一个人倒也罢了，可是肚子还有一个期待的孩子，加上病人食管里那触目惊心雪花般的霉菌，这次的职业暴露让她格外崩溃。一瞬间，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她的嫂子，她的姐姐，从怀孕起就不再工作，在家里静养安胎。她平常可以安慰自己：女人要努力工作才能自强自立，救死扶伤的工作是多么有意义。可是现实总是不屑一顾的将她击溃：这个工作远没有想象中有成就感，没有人记得她做了什么，也没有情真意切的感激，一切都没意义。

恍恍惚惚，直到结束。谭主任叫住她：“杜莹，这个病人是住院病人。我已经给他主管医师打电话了，让他们查了个加急的传染病免疫十二项。我们吃了饭结果大概就出来了，你不要慌。”她感激的笑笑，谭主任是个大好人，无论是对待病人、家属还是同事、护工，他总是热心又宽容。

更衣室的桌子上，满满一桌子冷掉的菜，大家洗过手围着开始简单的午餐。杜莹端着碗如同嚼蜡，没有一点精神，小高满脸不自在。倒是林医生心情好，笑呵呵打趣谭主任鞋子太旧，“谭洪，你这一身穿出去哪里像个主任？下午和我一起去百货公司吧，咱们去逛逛街。”

“我的钱都在老婆手里，哪有钱去购物。”谭主任扒一口饭。

“你这破鞋子，看到就想给你扔掉，都多少年了？你跟我去逛街，钱我借给你。”

“算了吧，我这鞋子蛮好的，又没坏。我下午有活动。”

“又是打麻将吧！”林医生撇撇嘴。

谭主任笑笑不语，林医生也没话可说了，吃完饭披上她的貂裘踩着八公分的红底鞋，摇身变成贵妇逶迤而去。已经两点半了，其他人也换了衣服回家，剩下值班的孔老师和留下的杜莹。

孔老师把一盒一次性治疗巾全部拆出来，铺在床上用剪刀裁剪，一块儿剪成四块儿，再叠好码进纸盒里。病人垫头本也用不了一整张，剪开了既不浪费又省了支出。杜莹坐在电脑前，呆呆看着密密麻麻的病例，剪刀剖开无纺布的“兹”“兹”声在安静的诊室中轻轻回荡，如同溜溜球一般拉动着她的心弦。时间、空间仿佛都不存在，连她自身的存在也变得虚妄，直到电脑里检验结果的提示音响起来，杜莹机械用鼠标点开，满怀忐忑中，屏幕里十二项指标都是阴性，她一颗心在半空飘荡终于落了地，如同经历一场绝地求生。

回到家里，她摊在沙发上吃了两个芒果，终于活了过来。其实她从小就梦想当医生，可是有梦想的加持仍然倍感沮丧。从医四年来，最委屈的并不是医患关系，而是内部的种种不成文制度，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一天工作下来身体已到极限，精神高度紧张后放松，杜莹在沙发上很快睡着了。

她迷迷糊糊闻到一阵饭菜香味，睁开眼睛，手表上时间已到六点半，丈夫张龙正在厨房里忙活。她趿着拖鞋走过去，把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呢喃道：“老公，我想辞职。”

“怎么了。”他转过头，俊朗的脸上满是不解。“你规培轮转加耗了两年，工资刚涨起来没多久，怎么就想不干了？”

“就是干的烦呗！”

“你都是当妈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养孩子不要钱？你不当医生还能干什么？”张龙拍拍她的头，笑道“你都熬了几年了，不继续熬到出头，太亏了。”

是啊，她能怎么办？辞职也无非是从一个医院跳到另一个医院，下一个医院未必就比现在好，混生不如混熟。在生活的巨大压力下，根本没有任性的权利，受点委屈又算什么，没有改变环境的能力，就只能劝自己接受现实。她工作的目的也没那么伟大，说到底还是为了钱，每月拿到手四千多的工资是这个家庭的主要支柱，除了忍耐也没别的办法。

两人围坐在餐桌旁，张龙给她夹了点鱼肉，“今天上班又什么烦心的事？”

“没什么。”杜莹看着窗外，远远的住院部大楼的灯光隐约可见，那些水泥格子里面不知穿梭着多少大腹便便的孕妇，在呼叫器和各种仪器的警报间做着最日常的胎教。她抬头看着一脸关切的丈夫笑笑，“就是受了点委屈，已经过去了。你赶紧吃饭了去复习吧，明天不是还要考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