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恐袭两周年，亲历者回忆血色星期五

11月13日是法国巴黎遭遇连环恐怖袭击两周年的日子，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巴黎市长伊达尔戈当天前往恐袭发生的六处地点哀悼遇难者。虽然恐袭已经过去了2年，但对于法国人民来说创伤难愈。我们邀请到了巴黎连环恐袭的亲历者、也是新闻工作者柳怡，回忆那个“血色星期五”。

那一晚，没有时间留给悲伤

2015年11月13日，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天晚上六点左右，我们正在法国外交部危机处理中心，小范围拍摄法德两位外长进行模拟紧急情况处理的会议。等待的时候有人开玩笑说：“一个‘黑色星期五’模拟紧急状况处理，怎么这么巧？参加聊天的法国外交部发言人问我：“中国人也忌讳这个吗？”（ 十三号星期五 在西方俗称“黑色星期五”）我当时还跟他们说中国人另有禁忌的数字，我还要查查黄历去。

那天大家主要关注的还是，法德两国外长针对“手机监听门”的表态，此前媒体曝出法国外长法比尤斯的手机遭到情报部门的监听，同时美方也在大规模监听法国公民的电话。采访结束，法德两位外长就去了法兰西体育场一起观看欧洲杯法德热身赛。我们也各自散去。

当晚九点多，我正在家里赶这条“手机门”热点新闻，突然接到消息， 法兰西体育场发生爆炸。我立刻打开电视，看到新闻台还没有什么动静，连字幕都还没有。电话再次响起，我被告知巴黎市区也发生了多处爆炸和枪击，有多人死伤，一片混乱，其他细节都还不清楚，总之这次真的是“摊上大事了！” 我于是拨通了总部编译电话，当时是北京时间凌晨，接听的同事犹豫着几点能够做突发。我说你们先请示商议着，我开始联络已经在各自过周末的同事们，晚上跟我拍摄外交部活动的摄像同事还带着设备没有回家，就直接前往现场了。

市区有多个遇袭目标，主要是在巴士底广场和共和国广场之间。我的车开到巴士底广场时，那个景象久久停留在我的脑海中：整个广场上都是黑压压的警力武装，很多都是带着面具蒙着脸的。我看到广场一侧出现了一条供警力进入的通道，于是一头扎进去，然后就是一条完全寂静的道路，一直开到了警方警戒线才停下。我发现， 当年一月份受到恐怖袭击的《查理周刊》办公室，就在同一条路上，相差也就几十米。十个月后，我们又赶到了这里，开始二十个小时不间断直播报道巴黎市区的这场恐怖袭击，不，是“恐怖主义战争”！

在我脑海里，那整个夜晚的回忆依然如同大卫•林奇的《穆赫兰大道》一样抽象而离奇：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街边直播，身边突然出现了几十辆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 把整条道路都占满了。有关遇难者人数，我记得刚开始直播时是18人，然后到子夜就升到了40人左右，当时还有百余人在剧场里被劫为人质。

在直播的间隙，我们慢慢想办法往恐袭现场方向挪动。在警方发动了对剧院的总攻之后，我们已经到了剧院门外的那条大街，座标与剧院就差一个号码，当时已是凌晨一点。然后得到消息说，死亡人数至少有百人。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突然抽紧，感觉生疼。记得在《查理周刊》恐袭现场，看到一串包括自己好友的遇难者名单时，感受也是这样悲痛而愤怒。

有朋友后来说看到我在直播中是眼中有泪光的，但是其实泪点极低的我，那晚忍住了没有流泪。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我与同事们赶到了第一现场，在前半夜只有我们和另外一家法国新闻台在那里直播。我们的第一职责是要弄清楚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时配合、协调其他各个点的同事，及时追踪事态发展。 当时人是处于高度紧张的，完全顾不上害怕，也没有时间留给悲伤。

作为新闻从业者，2006年我就上了以黎战场，之后去过多个被战火摧毁的城市废墟，见过街边成排的尸体，体验过加沙连续不断的火箭炮，领教过满街持枪的狂热分子，也亲历过市中心突然被炸的公共汽车。这些经历让我在混乱恐怖的场合，可以保持一种自己都预料不到的镇定，尽量客观地进行现场报道，就算是在讲述枪手如何进行屠杀，如何对倒地的伤者挨个补枪等细节时，都不刻意流露出个人情感。

可是回头想起来，这不是以黎战场，不是加沙腹地，不是以色列，更不是“阿拉伯之春”席卷的中东国家，这是在世界闻名的，蝉联第一旅游目的地的法国首都巴黎！就在巴黎人，尤其是年轻人聚集的这个街区，人们正在露天咖啡酒吧小聚，在餐厅吃饭，在剧院欣赏演出，在球场观看友谊赛（法德总统、外长都在场），下一个瞬间，毫无任何防备，就经历屠杀，尸横遍地。这场战争，一直以来都被预言着，被警告着，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给人们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的恐慌和悲痛。这一夜，记忆中是寒冷的，是无眠的，是悲愤的，每个人都希望这一切不曾发生。

到了后半夜，在直播间隙，有法国一家电视台来采访我们。我当时没有忍住，向镜头质问道：同时发生七处连环袭击，必然是预谋已久的团体行动，为什么号称水平颇高的法国情报部门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如果事先有一点点风声，怎么可能让总统涉险。

随着事件调查的深入，更多细节令人震惊：整个袭击的主谋居然早已被欧洲多国通缉，又从欧洲逃去叙利亚，然后安然无恙地回到巴黎。在恐袭发生后，凶手还堂而皇之地又回到案发地，逐个“视察”。在当夜0点28分，就是在警方发起最后总攻之前，凶手居然就在剧院的外面。我们事后在努力回忆，那个夜晚身边是否有与这个恐袭策划者相似的人擦身而过。想起来在子夜时分，曾看到一个北非族裔者，一直把手插在兜里，就在我们几米远处的一个小街口张望。那条街在警戒线外，除了警力和少数记者，基本是空空荡荡的，所以越发引人注意，我不由得朝此人望了好几眼，跟我一起在现场的同事就警觉地低声跟我说：“不要盯着他！不要引起他注意！”

如果那个时候这个“恐袭大脑”发起一轮新的攻击，剧院门口的我们，抢救伤员的消防医务人员，包括警员都会遇害，那将会有更多的死伤者。这不禁令人脊背发凉。

法国乃至欧洲面临着不安的未来

11月3日那场惨案夺去了130多人的生命，还有300人在医院救治，事件发生两周后没有任何人被追究责任，倒是有法国情报部门和警察总署的负责人双双出现在总统年度授勋的名单中，这个消息让我无法淡定。

法国有首很著名的歌曲：Paris sera toujours Paris. （巴黎将永远是巴黎）。巴黎、巴黎人，乃至欧洲人真的还能同从前一样生活吗？

两年来，恐袭这个词一直萦绕在巴黎人以及欧洲民众的日常生活中，而且恐袭涉及的城市和袭击手法都在发生变化。从数量上来看，涉及法国的恐袭最多。在英国发生的4起都在2017年3月之后，英国成为2017年上半年恐袭发生频次最高、“最脆弱”的国家。

从频次上来看，欧洲范围内的恐袭事件仍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从袭击手法上看，早期大多是“圣战分子”团伙作案，如今则频现“独狼式”的个人极端主义者发动的袭击，武器也从专业的枪支军火到卡车、高压锅和刀具等生活常见品。

这些新特点也让欧洲所面临的安全形势变得越来越复杂。欧洲的恐怖分子都潜伏在哪里？有多少人正在被极端思想渗透？下一次袭击又将发生在何时何地？现阶段正在纪念各种恐袭周年的法国，乃至欧洲无法再忽视以上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