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事情常发生（二十二：复旦附中）

　人不当自己的主人，就被人当工具，所以谁都不乐意被管理，连孩子也一样。孩子出现逆反心理，正是哭着来到世上，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以后，自我存在意识的觉醒。上小学时，课文中又一遍《李贡医生》的课文，说的是李贡医生在艰苦的条件下割自己的皮肤为藏民植皮的动人故事，自小经常生病住院的他提了一个问题：

“人体器官移植到别人身上会有排他性，李贡医生的工作条件下不可能进行配对确认，他用自己的皮肤为人植皮，怎么能有成功的把握？”

　　他不知道自己出了个难题，承认不懂科学是难堪的，承认那是侥幸成功也不行。结果被叫去办公室，将他大骂了一通“反动”！“反动”不是用来树立敌人的吗？要把一盘散沙聚拢到一个旗帜下，领导是否英明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要树立共同的敌人，而且需要树立强敌。而聚拢来的，一般是是因为惧怕，一半是为了侥幸。

有位屡遭“运动”冲击的“老远动员”有个精辟的总结：吵不过人家，道理讲不过人家，就转移到端正人家的态度上来。争论难免瞪个眼，声音响一点，那就是罪大恶极，问题不容易解决，解决你这个人就容易多了，这种事情已经是毛病不改，积恶成习。一群半开化的太平天国长毛，到了哪里都要结合基督教的布道的形式“讲道理”，就广泛采用了这个办法。

教科书总是内容狭隘而无趣，加上胡说八道令人发昏的标准答案令人生厌，宇宙的本性不就是热衷于变化？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不肯离去，其实已经告诉你：“你真好骗。”等你被灌满了脑袋，掏空了口袋，就只留下无辜的眼袋了。驯化了的动物没有选择，人无选择几近非人，到了五年级以后终于可以逃学了，初中却入了复旦附中，然后就进了复旦大学，入名校不是因为成绩好，而是遇到了“就近入学”进复旦大学也不是去上大学，而是被分配去校办工厂当了名“小青工”。初中基本上不去上学，他怕忍不住又要提出可怕的问题，比如他就琢磨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句话，他心里就会滴咕，青年人到了归根结底的时候岂不是已经老年，那么世界归根结底是老人的？一想到此就不寒而栗，如果说出来岂不要被“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不过不上学也不妨碍照样“毕业”，没上大学也不妨碍读书自学。

　　卓摩他们多了一年学农、学工的经历。那个年代也说不上什么毕业，“文革”前不能毕业则有“社会青年到新疆去”；“文革”中只有“毕业”了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和稍后的“小青工”。所谓”知识青年“其实没啥知识，现实是国人的文盲率高而开化程度不高，想要改变文化的落后状况，不是一二代人就能够办到的。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而正是他们儒家，极大地加重任重道远的程度。卓摩十天半月地不去复旦附中上课，害得老师上门了才去几天学校，不去上课也没闲着，他更喜欢独自在家里自学。可是“学农”是必须要去的，不然他担心可能影响就业。在他的印象中，“学农”时最有意思的就是看电影。

　　随他们一起去的，还有他敬佩的语文老师马长根。一直到他80岁生日，班里的同学还为他办了个生日宴会。正如爱因斯坦所说：“重要的是学校里学到的东西都忘掉之后，所剩下的东西。”卓摩记得一次马老师他对自己说：

“人不到三十岁，是不会懂得激流勇退的。”

　　一旁当即就有同学反驳：

“勇往直前才对，怎么可以激流勇退呢？”

　　最妙的话看上去什么都没说，其实是什么都说了。那时仅有的几次上课内容几乎忘光了，唯有这句话，让他受益了一辈子。他听懂了弦外之音，那是说过于无知和弱小，裹挟进了激流中，唯一的结果，无非是当了牺牲品。他觉得世界这么大，波澜壮阔的激流固然壮观，无处不在的小溪缓流，不也同样可以无声润物？如果不是有多少能力做多少事，都一味要去激流勇进，岂不要成了一片污泥浊水！庆幸有了这句话，让他没有随波逐流。

　　复旦附中给卓摩留下的映像除了苏联式的课桌椅，桌腿上还留有“工农速中”几个字白漆字以外，就是马老师的敬业、与人为善以及他的博学，在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更让卓越发起敬。那时没有几个认真读书的，但老师们并不因为如此就不认真授课了，其中马老师在语文课上的几个精彩片断，至今还时常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并且仍然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马老师是个胖子，戴着一付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一到夏天出了汗，眼镜就很容易从鼻梁上滑下来。那一天他讲柳宗元的《黔之驴》，和平时一样，为了更形象些便于学生理解，他动用了许多肢体语言，卓摩看到他艰难地来了个“金鸡独立”，学着黔之驴用一条腿用力向后用力蹬了一下，差点没站稳跌倒，一只手还赶紧扶着他的眼镜，不让它滑下来……

　　马老师讲课不仅形象，而且一丝不苟，一次上课讲到一个“青”字，在文中解释为黑色，有人以为应该是绿色，说过也就过去了，谁也没在意。可是，第二天马老师竟然拿来许多参考书，让大家明白什么时候这个“青”字代表黑色，什么时候代表绿色、蓝色。

“学农”所在地是新场北部人民公社第十一生产小队，紧挨着现在已经成为知名古镇的新场古镇，水乡的打谷场上，前一天卓摩和几个捣蛋鬼还在讨论究竟是“万寿无疆”还是“身体永远健康”更占便宜？因为身体不健康的“万寿无疆”似乎也不怎么好，第二天就要集中听林彪坠机事件和有关文件了。

　　不过去那里看银幕在风中不断抖动的电影是一件令人感慨的事。因为蚊子的缘故，很多男孩子们都爬到了高高的树上看，也算是独特的风情。卓摩受蚊子之害特别严重，所以也特别敏感。

　　过不了几天，就会有消息说，临近的大队又放电影了，于是步行二里多路又去看相同的电影。那里有其他学校来学农的同届生，遇到了抽出三角铁打群架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所以总能见到有人头开了花，或者手臂绑了石膏的。大概是实在找不到自我彰显的途径，特别是无法像漂亮的女孩那样吸引别人眼球，于是敢于伤筋动骨的斗狠，也是一些人看电影的内容，年轻人找不到任何存在感，不免会发狂，青春不狂枉少年嘛。

相同的电影看多了，映像比较深的，除了朝鲜电影哭哭滴滴；阿尔巴尼亚电影打打闹闹；越南电影莫名其妙之外，还有其中歌曲，台词的广泛传播。有点像林彪所说的“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看见熟人拿着本书，就问他：

“你拿的是什么书?”

　　回答一定是：

“歌曲集。”

“什么歌曲集?”

“《阿丽娜》。”

　　那是朝鲜片《看不见的战线》的台词......有了戏剧片《红楼梦》以后，上班拼命赶公交，偏偏赶到时，车发动走了！于是会有人冲到驾驶室窗边，学者宝玉的腔调大叫一声：

“林妹妹，我来迟了！”

　　那是林黛玉死后的一幕。

　　卓摩他们几个，则因为有马老师住在一起，他会经常和卓摩他们一起到古镇周边去欣赏田园风光，看看那里古色古香的小桥流水，了解一些旧盐场的历史和民俗民风。《县志》上说的晋朝张翰墓也在这里，这是信不得的，因为晋朝这里还是汪洋。

　　一旦有了兴趣，就会令他深入研究下去，这也许是从小养成了习惯。马老师表现出他作为一个文化人，在任何时候都扼杀不了的那种超然。从这份超然中，卓摩第一次懂得了自然中，包含了人类情感之美的全部内容。

　　在“学农”中，卓摩他们还过了一个中秋赏月，那天马老师悄悄买来了月饼，请大家一起赏月。可是那天是个阴天，于是大家在一起谈起了许多赏月的故事，马老师从李白的诗句上：“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讲到了李白的《月下独酌》，还有苏东坡的“把酒问青天”。原来这时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教师的职责，还想要在卓摩他们即将各自东西的时候，尽可能地把知识传授给他们。月亮终于穿过云层，照到了那间有些破败的农舍上，从有些凄美的窗棂望出去，卓摩觉得此时的月亮，就像是在夜幕的顶端开出了一个明亮的窟窿，自己正在井底之蛙似的看着它，想象着窟窿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