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安

​​一

杜小安其实不叫杜小安。

杜小安的大名是杜平安。

每当杜小安心情不好时，她很不喜欢别人叫她小安。

她会义正言辞地对人说，

请叫我小杜。

我最后一次见到杜小安，是在6月17号。

作为最后一个参加毕业答辩的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时，我无意间看到杜小安瘦小的身躯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正往校门外走。

于是我上前去叫她，因为这个时候，根本不是离校的时间。

“杜平安！”我故意叫她的大名，因为我不确定此刻的她是高兴还是难过。

她立刻停下来。我能看到她明显顿了一下，似乎很意外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遇见我。

“干嘛？”她慢慢地回过头，很凄然地对我强做笑颜。

“这就要走了吗？有人接你？”

“我……”杜小安欲言又止，紧接着她很坚决地对我说，“要你管！”

然后她就这样走了，留下我在原地错愕了半天。

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偶尔在大学班级群里听见几条传言。

“听说了吗？杜小安出国了，说是嫁给了一个老外，现在孩子都两岁了！”

“切，她这样的心机婊，还能有人看上她？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对啊，我可听说，杜小安根本没出国，她好像是得了一种什么很奇怪的病，在家修养了好几年了。”

“是的，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杜小安的家人要把杜小安送医院，杜小安不愿意，差点跳了楼。”

每当他们这么讨论的时候，都只是把杜小安当做一个促进同学间关系的谈资，常常是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话题拐到了哪里。

而杜小安就在群里。

从加入群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因为微信是看不到在线状态的，所以我经常猜，如果换做是微信，那么杜小安的头像，一定是灰色的吧。

从来没有过反驳，大家眼里的杜小安，是高冷的，用某个同学的话来说，就是绿茶婊。

人们经常在背后议论杜小安是绿茶婊。

杜小安也从来好像没听说一样淡然。

二

我和杜小安，都不是这个班的“原装生”。

我是转系生，而杜小安更干脆，我在大二下学期才第一次看到她。据说她是个转校生，在上一所大学休学又转学。总之杜小安一开始就很神秘。

可能是因为同为转来的学生，杜小安对我不是那么高冷，和我的交流也相对多了一些。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她都和我聊到很晚，第二天我看她顶着一头乱发和大大的黑眼圈来上课，她看到我，也很温柔很不像她的回我一个默契的微笑。

于是自然就有了传言。同学间都在议论，杜小安不是被包养的吗，怎么又和孙小然勾搭上了。果然是个不检点的女人云云。

我不在乎传言，更不要说杜小安了。

杜小安曾经这样对我说，如果你每天醒来都不知道今天的你是谁，你还会笑得出来吗？

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就问，“你有失忆症啊？”

杜小安就笑骂我是“小犊子”。

而我和杜小安之间，也不是像外人看来地那么融洽。

有好几次，早晨来上课，我和她打招呼，她就像不认识我一样，又恢复了她一贯的高冷姿态，也不理我，也不理别人。好像她是旁听生，每次下课了，她总是第一个收拾好书本从后门最快的离开教室。似乎生怕别人发现她的行踪。

我只当做是她心情不好，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过了几天，她又回到了对我的老样子。两个人相谈甚欢，无所不谈。我也就越来越相信，这是杜小安的个性如此。

杜小安说她最喜欢的歌是The Mind和Another Mind。她还推荐我听。

然后我还特意抱着鉴赏的心态去听了这两首歌。

这两首歌里，从头到尾充斥着甩钥匙和很有节奏的鼓点声，并没有什么特别。

然后我和她说，杜小安你怎么喜欢这么怪的曲子，甩钥匙的声音很好听吗？

杜小安回：“你不懂。一点鉴赏能力都没有，你再听听。”

“你再听听”这四个字，一直到杜小安离开的前一天，她还是很耐心地对我又重复了一遍。

那天晚上，我又听了一遍。

还是没懂。

但是躺在床上，要睡着的我，忽然脑海里闪过不理我的杜小安的样子。也就是杜小安实在不耐烦，让我不要叫她小安，叫小杜的时候。

那是一张看起来很陌生的脸。

生气的眼神里，有着一丝茫然。

那还算是我认识的杜小安吗？

接着我又想起那句让我莫名奇妙的话。

“如果你每天醒来都不知道今天的你是谁，你还会笑得出来吗？”

笑不出来。

三

杜小安有过两个男朋友。

第一个是在高中毕业的时候认识的网友。就叫他小鸣吧。第二个是在大学假期兼职时的同事，叫阿昊。

我时常分不清小鸣和阿昊。

总是认为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也怀疑杜小安压根只谈过一次恋爱，只是为了炫耀情感经历丰富才故意说成她有两次情感经历的。

因为这两个人在她的描述中，真的是太像了。

他们都180公分高，皮肤很白，带着一副蓝色镜腿的黑框眼镜。瘦瘦的，但是肚子上还是有好几个褶。小时候学过乐器，不同的是小鸣学的是单簧管，阿昊就会的多一点，萨克斯吉他钢琴都懂那么一点，相同的是两个人都喜欢写歌演奏曲子给杜小安听。杜小安最喜欢两人身上的特点也一样，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小迷妹。那种崇拜的感觉让我觉得很幸福。

可是我认识的杜小安，从来都是单身。

我也问起过她为何和两人分手的原因，这时她总是笑笑不说话，我再追问，她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说，我们不说这个了吧。

杜小安本身也弹得一手好钢琴，写字也很清秀工整。我见过她的手写版文章，看得出她接受过很专业的书法和音乐教育。文章写的很好，文笔细腻，只是读下来，总觉得作者带着那么一丝淡淡的忧伤。

四

我喜欢杜小安。

我从来不掩饰对她的爱慕，也不止一次对她表白过。

她也很有修养很尊敬我地每次都仔细听完我的表白词。

然后很大声的对我说：“老铁，扎心了。我考虑考虑吧，咱俩先做好哥们，感情的事，别着急。”

而这一考虑，就是五年。

我给杜小安送过花，送过蛋糕。甚至在她24岁生日的晚上，送过她一部中国红的苹果7。

而她每次都欣然接受，唯独在最后一次我送她手机的时候，她推辞说我送的东西太贵重了，她不能接受。但谢谢我的好意。

于是我一个男的只能留着自用，每次掏出手机，那鲜艳的正红色都和我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用杜小安的话说，就是“你咋这么骚呢还用个红苹果？”

戏谑的表情，依然掩盖不住笑容背后的凄然和无奈。

我和杜小安从认识到她无声无息的离开，一共800天整。

这800天里，我仔细算过，有大约200天的时间，她是不理我的。就像她和我根本就不认识一样。

而今天是我和杜小安认识的第1600天。也是她27岁生日。我特意买了她最喜欢吃的炸茄盒。附带一束开的正艳的玫瑰花。点起蜡烛，空荡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烛光映照在我的脸上，我似乎看到，对面空荡荡的椅子上，杜小安正对着我温柔又凄然的笑。

杜小安，生日快乐。

27岁了，再不嫁人，就没人要了。

杜小安，你听到了吗？

我还在等你呢。

我打开音乐播放器，《安河桥》空灵的鼓声响起，像是穿着高跟鞋的杜小安缓缓走来。

眼泪自然就止不住了。

杜小安，你还好吗？

五

杜小安就像一只飞到我新买鸟笼里的鸟，完全是上天赠与给我的礼物。

宋冬野用他粗犷深沉的声音唱到：“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让我困在城市里，纪念你。”

我看着我和杜小安唯一的一张合照，照片里的我俩笑的都很甜，她还故意装成是我女友的样子，靠在我的怀里。这珍贵的瞬间，现在就静静的躺在我的手机里。可是照片里的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杜小安死了。

死于割腕自杀。

她对我说的那句你还能笑得出来吗，也终于有了答案。

杜小安是一个有着严重精神分裂症的患者。

她有两种人格，确切的说是三种。

因为她自己说过，当我想答应成为你女朋友的时候，我发现了第三个我。但是第三种人格，太过渺小，我不知道我能维持那样的我多久，我害怕我不能陪你一直到老。

这句话写在她的遗书里。

这封遗书，杜小安的绝笔，就放在我的衬衫口袋里，距离我的心脏，最近的地方。

其实杜小安之所以在走之后在班级群始终不说话，是因为她在回家的第三天，就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一直很难相信，那么瘦弱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杜小安，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能这么狠地对自己的手腕割下去。

后来杜小安的母亲打电话给我，一同到达我手上的，还有这封遗书。

于是一切的神秘，一切的猜测，都可以画上了一道句点。

杜小安的母亲对我说，杜小安这孩子从15岁就被诊断为多人格型精神分裂症。如今她已经走了，或许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吧。

她承受了本不该属于她的太多苦痛和折磨。

死，对她来说是解脱吧。

杜小安就这样离开了我，准确一点说，是小安离开了我，而小杜，永远的留在我的印象里。因为我宁愿和杜小安从来就不曾相识。

我宁愿她是我从未爱上过的女孩，和我没有交集，没有共同的回忆。

我吹灭了蜡烛，这空挡房间里唯一的光源熄灭了。

杜小安，生日快乐。

你在那边还好吧，等我老的走不动了，我就过去看你，你在那边不会孤单的。

“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呢。”

“所以，你好……再见……”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你一样回不来。

所以就让我困在这城市，纪念你。

我点开手机的屏幕，00:00。屏幕保护图片里，正是我和杜小安。

从今天起，你就27岁啦，要像个大姑娘一样了。别那么高冷，不然真嫁不出去了。

泪水留到嘴里，咸咸的。

我忽然感觉背后有人伸出一双手，轻轻的抱住了我，黑暗中，我立刻分辨出背后传来的那熟悉的味道。

“小犊子！这张照片，你还留着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