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命

J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从来不说“这就是命啊”。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爸爸进了戒毒所。

心思细腻的母亲为了让他离开那个环境，立马花钱找人托关系让他进了最好的小学，并且搬家。

可是钱毕竟有限，所谓的搬家也只是租了个简易房，连独立卫生间都没有，得去公厕。

公厕也没人来打扫，全靠大家自觉维护，结果可想而知。

贫民窟哪来那么多自觉，能吃饱饭再睡个安稳觉就很不错了。

J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自己一个人去男浴室洗澡，水柱一样的水龙头哗哗冲在他弱小的身子上显得很可怜，连擦背的叔叔都忍不住免费帮他搓两下。

进了最好的小学也并不是一件好事，原本懵懂无知的他进入一个同学们连文具盒都攀比的环境，更不敢和旁人交流了。

于是他努力学习，不愿当差生，至少让老师不讨厌。

还好这段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他母亲找到了贵人，继父对他很包容，要钱就给，也让他进入了这个小城里最好的中学。新姐姐人也不错，反正常年不在家，不计较自己多了个弟弟。

但他还是缺爱，他自己都不知道缺哪部分爱，对于生父的记忆已经很少了，心里想想也觉得不是父亲的问题。

于是J一口气同时谈了四个女朋友，成为早恋先锋。他称呼她们为“大老婆”、“老婆”、“小老婆”、“亲爱的”，恶心到令人发指。

大老婆以为他把自己尊为小祖宗，所以加了个“大”字；“小老婆”以为他把自己当孩子宠爱，于是前缀是“小”。

这四个女孩子都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还以为自己真的非常有魅力呢。

总之他忽然就练就了一身泡妞本领，弥补他那无聊的空虚。本来可以潇洒当个公子哥吃吃喝喝上上学花花钱，却又不明所以地日渐消瘦下去。直到有一天在篮球场上晕倒了，才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遗传了奶奶的糖尿病。

那年他才十四岁。

但因此J终于见到生父了。生父来到医院里看他躺在病床上，二话不说撩起自己袖子，露出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他看着自己父亲露出了熟悉的神情，那是他即将开讲笑话的神情。

生父幽默却无用，这也让他作为孩子很纠结，不知道该不该爱这父亲。

“不就是每天打三针吗？你看我这么多针眼我怕了吗，都是我自己干的。男子汉不要哭，大气点！”

从此以后J 自觉多了，和四个小女友们断绝来往，放人家一条生路，造福社会；也开始按时注射胰岛素，规律作息，控制饮食。

后排的小空同情他不能上早读课背单词，每天把英语作业借他抄。

小空是英语课代表，她一直好奇怎么有人英语可以差到这个程度。一百二十分的卷子J只能考三十分，就算都选c也不至于吧？

小空好奇的时候没发现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声，J回过头无奈地解释：“医生说我记忆里会越来越差，我每天不来上早读课也是因为生病了需要休息呢。”说完又来了句“你可别告诉其他人我生病这事儿。”

“那你现在记忆力差到Capricorn都拼写不出来了吗？还没到那个程度就自暴自弃，以后坐吃等死吗？”

小空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没学过“一语成谶”这个成语，否则她也不想这么毒舌的。

公子哥已经不是以往的公子哥，因为遗传病又陷入了自卑中。越自卑越容易羡慕他人，越羡慕他人又更自卑。

J又成了没有朋友的学生，这次还是个差生。

每天放学他都等小空把英语作业写好借给自己抄，再和班上倒数第一每天用袖子擦鼻涕的D一起回家。

他觉得除了家里人就只有小空和D对他还算不错了。一个觉得他还有希望，另一个拉着他一起当自甘堕落的好兄弟。

于是 J在这种无助中将自己的心事托盘而出，每天打电话和小空说一些有的没的。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对着话筒颤颤巍巍地飘出几句话：“小空你对我真好，你当我女朋友吧，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我呸，我作业还没写完呢。”

嘟——嘟——

小空这句话就和那句“以后坐吃等死吗”一样的语气，不屑里还有些生气。

J不甘心，第二天又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说自己喜欢小空，摆出征服全世界的模样，结果不仅被桀骜不驯的小空扇了一巴掌，还树敌无数。

最惨的是有人把这事儿告诉班主任了，免不了他妈妈拎着礼物来学校给老师一番道歉。

但没人给小空道歉，小空也没因为那巴掌给J道歉。

小孩子出手的时候不知道，被人打脸是最伤自尊的行为了，比考倒数第一还难受。

后来小空不把作业借给他抄了，还换了座位，他就在小空停自行车的地方等她（的作业）。

小空还是那么傲气，蹬起自行车就往他身上撞。他闪到侧边去一脸不服气：

“我没有什么优点，但是我也没什么缺点啊！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因为你烦到我学习了。”

J不知道学习为什么对小空那么重要，但小空也能想象到J不会理解的。小空扭头一句“我不学习就会饿死在这穷地方，你不学习还能挥霍你继父的钱”就骑走了。

后来打小空的电话她只给一个“滚”字就再也没有音讯。

分明每天见面，却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女孩子一般。

J又开始了吃吃喝喝广撒网打情骂俏的生活，区别在于他有时候都不上学了。

反正有病情当借口嘛，老师和家长都不好说什么。没有了抄作业的动力，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学。

伴随“不上学”而来的，就是“混社会”。

他渴望话语权，可是在学校没地位，在家里也是年龄最小的。

于是模仿社会青年做一些苟且之事，除了抽烟喝酒其他都多多少少接触了些，维持着一些小人之交有人给自己跑跑腿，满足自己的存在欲。

没考上高中没关系，继父还能把他塞进某所学校。

可他自己不争气，打群架的时候其中一个小兄弟脑壳被人砸开了，从此脑死亡。退学就退学吧，他也无所谓。

有天他心血来潮偷偷混进小空在读的高中，摘了帽子顶着杀马特发型晃几圈。

可惜他个子矮，即使头发梳得再高也不能让学生们都注意他。

他看到小空连齐刘海都没有了，光着大脑扎着马尾辫，穿着脏兮兮的校服在窗口的座位奋笔疾书。

他后来打听到小空现在是班上第一了，老师常夸她手不释卷笔不辍耕。

他不屑地说了句“书呆子真是越来越丑了”，却还是低下头戴上帽子默默离开了。

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继父破产后他属于理发店。

理发店有紫头发的Kevin，有绿头发tony，还有长头发的J。

他不说自己是理发师，坚称自己是个“造型师”。

他觉得小空那种造型就很糟糕，来这里做头发的angela baby们就很好看。虽然她们总是撞脸，但也有真心喜欢上他的。

他也不知道是喜欢上还是喜欢 上，反正说起来都是三个字没区别的。脸是假的无所谓，心是真的就够了。

后来有人问小空你还记得J吗，他最近打听你消息来着。

小空说不记得啦，先别烦我写数学作业哈。

总有人以为离开校园在社会上可以学到很多，其实连校园里那些最基础的知识都学不会的人，走出来也很难学会什么。

J就是一个走上社会也没能学会什么的人。

他去打电竞，还不如学校里那些学霸们厉害；他做造型，却因为总是伤了自己的手放弃了这个职业；他去学开车，驾考都没过就和几个富二代飙车，结果把路人撞成重伤。

落魄公子哥给他妈妈出了个大难题。

若是以往，他继父拿点钱私了就行了；搁现在，他想不进去都挺难。他想起了高中有人脑死亡，便一直祈祷被撞的人千万别脑袋出问题。

他祈祷成功了，人家脑袋没什么问题，就是腿坏了。

他激动地喊道：“这就是命啊！”

后来得知自己再也不被允许开车，他又愤恨地嚎啕：“这就是我的命啊。”

破产归破产，他继父把自己的车卖了，把他人赎出来了。私了当然又是一笔钱，天知道他妈妈付出多大代价才让这段婚姻继续维持下去，代价大到连他小姨都住进他家屋子里了。

“不想住廉价出租屋就给我安稳点！”他妈妈终于忍受不了自己儿子了，在房间大哭一场后对他吼了好几遍。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嘛，他妈妈大概说了九遍，可以说非常重要了。

特别脆弱的时候J就会想到小空，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子为什么能坚持学习。分明他们俩家庭都是一塌糊涂，可她就是傲气又阳光，从来不屈服。

他觉得命不可违，所以无所事事一定是老天爷的安排。

他再次联系到小空是发现有人拉个了班级群，他加了小空好友，小空通过了验证。他告诉小空自己因为飙车被软禁在家里了，处境糟糕；小空说她现在没有以前那么拼命了，和一个官二代在恋爱，读完本科一定要继续读硕士，否则配不上人家。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都没了锋芒。

后来他再看班级群，小空退了；点进她的状态看，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命真好。”他默默念了句，也把对方删了。

他最好的朋友依旧是当年成绩倒数第一的D。

只是D技校毕业后找了个相貌平平却持家的女人结婚生子做生意去了，房子车子都有了，虽然还是那副屌丝样，但好歹独立了。

而他选择去健身，偶尔卖一些二手货，还偷偷骑上了高速摩托。他想要哈雷，无奈已经没有钱给他挥霍了。

他告诉大家他最喜欢加速时风吹起刘海的时刻，仿佛生生死死都无所谓了。

他当然无所谓，他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他继父也无所谓，他姐姐也无所谓，他朋友也无所谓，他生父也无所谓。

只有他妈妈，皱纹越来越深刻了，每晚捧着《圣经》为他祈祷。

他总把别人的努力当幸运，自己作死却说这就是命啊。

他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有什么资格说信命呢？

首发于我的个人公众号“大圣爷的故事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