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如果他去那家理发店剪过头发，我们就能得到他付款用的微信号或者支付宝，这样小崽真实身份就有了，我们也就不用叫他小崽子了。”

王帅竭力抑制自己的话语中的兴奋。

“也许吧，万一用现金呢？”

秃秃哥一如既往地泼冷水。

“这年头有几个用现金的？”

二人说着话，坐上了警车，秃秃哥插入钥匙，打火，挂挡，老迈的发动机一声轰鸣，王帅注意到，秃秃哥踩油门踩得比平时狠得多。

“咱们先去理发店看看吧！”

“现在去？太晚了吧！”秃秃哥转过脸来，叼起一根烟。他的瞳孔紧缩，犹如针尖一样锐利。

你这老鬼！

王帅没做声。

秃秃哥将车飞速驶向了天心街。

此时已经是凌晨4点，万籁俱寂，唯有两旁街灯微微发亮。王帅一夜未睡，脑子里某些知觉关闭了，而另一些变得更加敏锐。

姚鹏宇还在看录像吧？等到我把人抓到他面前他会给我下跪吗？当然不要他这么做，只要他给我认个错就行！抓到人之后，刘老师会来一起问人的吧！

车窗外的街景快速略过。

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垂着头，坐在马路边的长椅上打着电话，不时高声吵嚷，神态沮丧；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夹着小挎包，跟在两个穿着开叉旗袍、前凸后翘的歌厅小姐身后，三人刻意保持着10米距离，警惕地四下张望。车辆转弯时，大灯照在一个流浪汉的胡子拉碴的脸上，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啐了一口痰，把脸转向另一边，抓起报纸盖了上去。

不知为什么，这平常的一幕让王帅感到莫名搞笑，如果不是秃秃哥在旁边，恐怕他就要笑出来了。

王帅把视线转向车内。

他从后座拿起了枪套，轻轻掰开扣子，拿出了58毫米92式手枪，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虽然已经有过打靶的经历，但王帅依然惊讶于它的重量。他按下弹夹扣，拿下20发容量的弹夹，又缓缓推上去，咔的一声响。警校老师曾经讲过一个小技巧，如果先上膛一发子弹，那么再装上弹夹，总的携弹量可以达到21发。

92式手枪的手柄是针对亚洲人手型的设计，因此握起来更为舒适，王帅向内扭手腕，看向黑洞洞的枪口，想象着一枚淬火钢芯弹以音速飞出，旋转着、欢呼着，钻进自己的坚硬的前额，戳穿头盖骨，挤入大脑，空腔效应的作用下，脑组织像豆腐脑一样涌动，留下一个拳头大的空洞......

王帅想的脑袋一阵难受，他把枪指向车窗外，瞄准着只存在于脑子里的敌人，一次次扣动扳机。

小的时候，男孩们都会拿起喷水枪或者电动玩具枪互相瞄准，射击，打闹。但只有自己真的拿上了手枪。一把金属制的，可以夺人性命的枪。这种感觉让王帅觉得痴迷。

“你在警校没见过枪啊！”

王帅脸上一红，把枪塞回了枪套。

“我打了一个学期的靶呢！”

“还没办持枪证吧”

“下个月就能办了！”

“办不办都行。那东西现在纯是累赘。”

“怎么会？难道你以前没拿枪抓过人？”

民警怎么就这么爱说教呢？尤其是老民警！一肚子道理！就这么天天给人不重样地讲不累吗！

“你和我能比吗？现在治安什么样？咱们国家90年代的时候什么样？遍地都是仿五四，仿六四和双管猎枪！我巡逻的时候，小孩冲我跑过来我都害怕！在贵州松桃、广西合浦还有哪来着。。。。。哦哦对，化隆县，家家户户都造枪。就那不起眼的农村大院井里面全都是枪！我99年的时候抄过一个从西北往内蒙去的大卡车，里面差不多有十箱子枪，微冲，五六冲锋枪，连狙击部都有，尼康的瞄准镜。光一个瞄准镜就得个万八千。

2004年的时候咱们南城三个巡特警的哥们倒霉，一天晚上查暂住证碰上一个河北逃犯，在北京看赌场的，当场就从挎包里拿出枪来，啪啪啪啪。两个死在巡逻车里了。坐在车后座上那哥们嘴上挨了一枪，腮帮子来了个对穿---晕过去了。嫌疑人以为三警察都死了，想把车开到郊区烧了。这哥们中间醒过来一头撞碎玻璃跳车了。”

秃秃哥讲的吐沫横飞，巨细靡遗。

“案子破了吗？”

“当然破了！我破的！我们抓他之前局长专门给我们集体开了会，先写军令状，后写遗书。有一哥们出发前躲在厕所蹲了一个小时，后来我把厕所门踹开给他拽出来的。你猜这人是谁？”

“这人我也认识？

“废话，就咱们派出所的。算了，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我别再这嚼舌头了。总而言之，那时候太他妈乱，抓人不带个枪真是不行。现在呢，你还听说咱们这哪里有嫌疑人放过枪？国家现在严打，比扫毒都狠，只要哪放了枪，死了人，一把手就下台，公安部派人上专案，那还哪有敢弄枪的？”

“就算嫌疑人没枪，咱们也得配枪啊！警察没枪还算警察？合理合法开枪打嫌疑人有什么问题？”

“兄弟，你在学校打的是靶子。可是你当了警察之后面对的是人。你觉得你做好准备打死人了吗？你知道杀人什么感觉吗？”

“那怎么办，咱们就是这个工作！美国警察不也天天开枪杀人！那是有法可依！咱们怎么不能开！”

“那怎么行？国情不一样，真要出了人命，可谁说不清楚。再说你这仕途没准可就完蛋了。我还记得前两年在xx抓一伙暴徒，当时不要命的王八蛋们吸了毒，拿着菜刀冲过来，这帮民警有往天上打的，有往地上瞄准的，且战且退，打了几百发愣是没打死几个，出了笑话了。后来上面下令，领导带头开枪，这才把事平了。”

“那就把空枪当成手镯子挂着看啊！”老民警真是话痨，没完没了。赶紧开你的车得了。

“当手镯子哪行？得当成命根子！最好揣到裤衩里头。05年重案出差抓人，带着枪去的。一大哥从头到尾手枪不敢离身，打牌的时候都看着，结果上厕所的时候一蹲，那枪从马桶的铁窟窿眼掉出去了。这大哥急的把头发都薅光了。我们找的局长，局长报到公安部，公安部报铁道部，铁道部报铁路局，铁路局再往下转，就这么协调了一个半小时，火车临时给我们停下了。局长说了，就给我们一晚上时间，到点就抓人。我们就租了一辆牛车，沿着铁路往回找，后来天黑了，我们摸着铁轨一步步地走，这才把枪找到。那大哥找到枪的时候，捧着那从粪坑里掉出来的枪又哭又笑，又亲又摸的。”

“哈哈哈哈……怎么这么有出息！”王帅快笑晕过去了。

“要是有人拿上枪把人打死了可就真有出息了！估计不但警服脱了，人也得进去。”

“那合着你们那时候就没人开枪打人了？

“当然有，那都是被逼到份上，不开不行。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扣的扳机。”

俩人连说带聊，车子停在了“美丽联美容美发”的底商门前。但卷拉门已经紧闭。

查了一晚上没睡查到了这里，俩人都不甘心。

秃秃哥拿起电话打给了片警，王帅上前试了试，竟然拉了起来。里面是两扇玻璃门。俩人敲门许久，一个中学生年龄的美发小哥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他穿着土黄色的睡袍，用发箍扎起了浓密的头发,困得生无可恋的样子，二人颇为不耐地等待着在半夜看到两个警察在门口的正常反应。那张年轻的面庞先是因为恐慌而过度伸展，随后张大了嘴，一脸的惊愕。

“你你你们这么晚还来剪头发？”

“剪个屁！你们老板呢”秃秃哥肩膀一侧，挤了进去。

“她这点肯定在家睡觉呢呗，你们找她干啥？”

“给她打电话，叫她起床。”

小哥没敢多问，将二人带进了理发店。这个小店是越层结构，两层楼。楼下是几块玻璃，几张桌子，还有各种瓶瓶罐罐和电推子。

“你们在这坐一会，我去拿电话。”

“你跟着去看看。”秃秃哥低声说，在王帅大腿根上推了一把。

王帅跟着小哥上了二楼。大厅里摆着几张按摩床，床后面是一扇木门，看起来像是储藏室。

小哥打开门，门里两侧摆着桶装的油漆、化妆用品和杂七杂八的一堆物品。空气中满是油漆的甜腻味道。地上放着一张床垫，上面的塑料布还没扯净。床垫旁边是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还开着台灯，摞着几本书。

“你就住这里？”

“对啊。”

“你还挺爱看书的。”

小哥手忙脚乱地将书本收起来。嘿嘿干笑了两声。

小哥开始在那堆分不清是什么的垃圾堆里乱翻，塑料袋、染发剂、洗发水、废旧的吹风机到处都是。

“奇怪，我手机哪去了？你帮我拿一下。”

小哥把一堆东西放在了王帅手里。

浓郁的油漆味道刺激了王帅的鼻粘膜，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味道有点大了。”小哥打开了窗户，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王帅刚想说没事，小哥从桌子下面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扔出了窗外，随即钻出了窗户。

“我操！”王帅愣了几秒钟，赶忙趴在窗户边上看，那小子已经把着排水管向下滑了几米。

“你他妈这是干什么？”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响。

小哥手脚并用把着排水管往下爬，一边抬起头来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旁边的雪地上一个蓝色的书包静静躺着，上面是巨大的阿迪标志。

王帅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全部倒灌回心脏，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

他想跟着爬下去，又害怕水管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想回头出门，又怕盯不住，让小子跑了。

他急的来回踱步，大声喊着秃秃哥的名字，就这么几秒的功夫，那小子已经跳下去，转过楼角不见了。

王帅还是选择原路返回，刚想出门，鬼使神差般回到桌子旁拿起了几本书，就着微弱的光一看，上面是高圆圆的写真，在高圆圆的裙底，画着一个巨大的男性生殖器，书页上满是黄褐色的暧昧污迹。

王帅刚开门，和闻声上楼的秃秃哥撞了个满怀。王帅简单一说，然后瞪大双眼看着秃秃哥的脸。秃秃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还真是他！！新郎官是故意说了一半！操！你也是的！黄鼠狼专挑病鸭子咬！”

一股火从丹田一直烧到脸上，王帅板起脸第一个推开了门，俩人冲出了门口。正看到在右手边大街上，一个黑影从街角闪过。

王帅将八大件系紧了一些，开始在厚厚地积雪上奔跑。他脚下的警用防滑靴和地面接触发出闷响。秃秃哥在后面紧紧跟着。

到底嫌疑人和理发店是什么关系？

王帅紧紧按捺住狂跳的心，开始调整呼吸。十几岁的小子跑起来如同脚不沾地，即使背着书包也明显快了一大截。随着呼吸逐渐紊乱，王帅的视野越来越窄，逐渐只剩下书包上的标志在黑夜中发出微弱的银光。秃秃哥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

王帅追着嫌疑人穿过一条长长的、布满底商的街道，是一个庞大小区的外墙。再次跑到转弯处，王帅放慢脚步，尽量不想太多，探头向右望去。转角右侧是一个公园，大门紧闭。王帅向左前看去，宽宽的马路的另一侧，一大片白色雪面映照着周围路灯的灯光。

有个人影正缓缓穿过雪地，蓝色的书包。王帅穿过街道，用三步上篮的动作一跃而起，飞过雪堆，却立刻陷入到深及腰部的雪堆中。

“妈的！”原来这里是路旁的花坛。

前方的人影顿了一顿，不确定是否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向前移动。王帅紧紧握着自己身上挂着八大件的皮带，看着那个小子差点因为雪堆中找不到着力点向前倒下，又撑地站起。王帅从冰雪中爬出来，先奋力抽出一条腿，尽量向远处跨，然后侧身，抽出另一只脚。仅仅走了十几米，王帅的大腿肌肉产生了灼热感，但那小子的速度优势已然不见，二人的距离逐渐缩短。眼看着他要跨出雪堆，踏上另一条路，王帅大喊：“警察，别动了！”

喊出口之后，王帅才发现这句话是多么可笑。对方几乎头也没回。

距离只剩下几米，够近了！

他往前一扑，上半身够到了平地，王帅屏住呼吸，平趴在了雪地上，四脚并用爬了过去，冰凉的雪水打湿了他的衬衣，正好抓到一条回缩的右腿。

他猛力伸出双腿踹了王帅一下，王帅眼前一黑，紧紧抱着那条腿，二人一起重新掉进雪堆。

王帅满头满脸被白雪覆盖，喘不上气，心中慌乱，勉强抬起脸来，压在身上的他狠狠一拳打在了王帅左眼上。这一拳自上而下，带着身体的重量，力道奇重。王帅大大睁开了右眼。

脾气彻底失控的那一刻，一阵狂喜涌上了王帅的心头。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就好像从一个黑暗和无知的世界中解脱出来。所有的愤怒与恐惧，憎恶和骄傲，尊严和失败全部交汇在一起。秃秃哥的白眼，老猫哥的轻蔑，新郎官令人呕吐的脸，在一瞬间全部化作了令人痉挛的甘甜舒畅。

王帅用手狠狠抓向他的肚子，他向后一缩，王帅用力翻身从他身下坐起来，完全凭借本能地一头扎进他怀里，反客为主。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恐怖，王帅清楚见到了他眼中的恐惧。

把膝盖压在他身上，王帅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气息越来越粗，几乎笑出声来，眼里一片血红。某种模糊不清的念头攫取了他的心。那小子挣扎越发无力。

“王帅！你干什么！”

听到自己的名字，王帅蓦然一惊，狂热的情绪消退。

我到底在干什么？心头涌起一股厌恶感，松开了双手，向后挪了一米远。

回过头看，秃秃哥正奋力走过来。

本来已经不动的身躯突然开动，王帅猝不及防，或许是不愿意动。

眼看着嫌疑人搂着路边的路灯，奋力爬出了雪堆。

王帅沮丧至极。他想起了一段不应该被想起的往事。

那一年，王帅16岁，个子高大，爆发力很强，是班里篮球队主力。他带着班级篮球队一直打到学校的半决赛。对手是一个差生班，队员全都是下手冷酷凶狠的小混混。有一个名字叫艾同林的小子，整场比赛不停地故意用肘部击打着王帅的头、脸、身体。他球技不错，但主要精力似乎都放在如何变着法伤害王帅上，并乐此不疲。每次犯规了还要笑，好像在说：“傻逼，活该你挨打！”

王帅气的够呛，但只能强压火气，继续比赛。可不管怎样，他还是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输掉球赛。

祸不单行，王帅在回家的路上又碰上了艾同林。要命的是，有个司机正在旁边换轮胎，工具箱敞开着放在地上。

王帅没理会艾同林，但艾同林一直和旁边人指着他笑，旁边几个人乐不可支，似乎说了一句“活逼该。”

王帅忍气吞声，继续向前走，艾同林把烟蒂顺手一弹，恰巧落在他的外套上。

这件外套是王帅的初恋情人聂辰用假期在麦当劳打工的钱买的，是一件漂亮的白色耐克外套，现在胸口处的灼痕一目了然。

王帅立刻动了手。

艾同林凶猛地反击，又踢又打，旁边几个膀大腰圆的球员过来助拳，但王帅气的浑身麻木，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最终他被打翻在地，几个人开始用脚对着他猛踹。

王帅怒火中烧，从旁边的工具箱拿出了轮胎扳手，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后来艾同林躺在了地上，而他站在旁边，握着血迹斑斑的扳手。

艾同林没死。他四年后才因为醉酒驾车肇事死在了街头。王帅的商人父亲，付了大笔的钱，对方才没有告他，让王帅顺利上了大学。王帅一直努力不去回想这件事。后来上大学的时候，刘蕾老师测试出他是“边缘型人格”。他也总是一笑置之。

但是今天，他感受到了自己在情绪失控那一瞬间，脑子里某种模糊的念头变得比高中更加清晰。

他当时想杀人。是真的想。

秃秃哥走到了他身边，蹲在地上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王帅强迫自己站起身来，突然，一种不安涌上心头。究竟自己忘了什么？是哪里不对劲？

“你没事吧。”

“我没事，咱们继续追吧。”

“帅，咱们还是……”

“别说了！一会他就跑远了！”王帅挣扎着坐起身来。

他希望秃秃哥像往常一样，大骂出声，然后拉他起来。

但是秃秃哥没有，他眼睛里带着怜悯。

“帅，你的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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