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她

0

我就这样伫立在黑暗中，大声唱。

我唱塞外游 梧桐叶天下秋

我唱离人愁 远书归梦都已悠悠

我唱倚红楼 鲜衣怒马满是红袖招手

唱完我渡江沉舟 恨雨啊雾啊始终不够 随波逐流

1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推开家门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啧”了一声，扑面而来的热浪让我一度怀疑隔壁单身四十年的秃子把他家的空调外机通到我屋里-晚上动静是大点，可也不能怪我。

我甩开鞋径直走向沙发，顺手拿起空调遥控器一顿猛搓，“滴滴”两声过后，空调毫无意外的熄火了。“艹”我内心暗骂一句，又舍不得刚躺好的姿势，只好伸手顺着电源去摸风扇开关，直到一阵热风吹来......

睡梦中头顶叶片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绝不是从大学就开始跟着我的二手小风扇能弄出的动静，我挣扎着想看看是哪发出的声响，却怎么都醒不过来，心里想着说不定真是隔壁那孙子把空调外机怼在了我窗口，然后忿忿的睡了。

2

嘴里叼着一袋酸奶等电梯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昨天没有见到她。她上班比我早，醒来是见不到人的，和其他这个年纪的情侣一样，我们只有下班后几个小时的相处时间，她做饭，我洗澡，她洗碗，我打游戏，她洗澡，我关灯在床上等她，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正想着，面对电梯那户人家的门开了，防盗门后露出满是油渍的白背心和松垮的红内裤。“早啊，钢哥。”我假装没看见他那被穿堂风吹起的唯一一撮头发，拿下嘴里的酸奶打招呼。隔了几秒，从门里传来含糊的一声“好”，像是嗓子里卡了半宿老痰，还没等我再搭话，房门就已经关上了。

通勤时间的公共交通向来拥挤，下雨天是个例外，眼前的小孩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拎着猪肉，刷卡下车撑伞走人一气呵成，甚至让我忽略了他还没有刷卡机高的事实。我放慢脚步跟在他后面，看他的蓝色拖鞋在雨中踩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他伸手在裤兜里摸索，脚步却没有慢下来，费力地掏出一截卫生纸用力擤了擤鼻子，攥着走两步，扔在下水井盖上，然后左拐走进立着“前方施工”牌子的路口，消失不见。我回过头，看见被雨水打湿的卫生纸软塌塌的挂在井盖边，碍眼得很。

夏天的雨又大又急，我撑着伞一路狂奔，到家门口也还是浑身湿透，开门的热浪让身上更加黏腻，我迫不及待脱下衣服想要冲个澡，却听见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看来她也被淋透了。强忍着拧开浴室门的冲动，我瘫倒在沙发上，顺带一脚踹飞了卧在上面的猫。对了，我们养了一只猫，橘猫，好像还起了个名字，叫什么来着？我拢起桌上的面包渣想要喂它，却隐约听见浴室传来声音，是她喊我递毛巾。我拍拍手站起身，从阳台扯下毛巾，转身去敲浴室的门，等我递过毛巾再回头，猫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3

欲望从来不是我早起的理由，虚伪才是。被阳光晃醒的时候闹钟显示已经9点过了，我把发涨的脑袋撑在床沿，仔细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淋了雨的我想要洗澡，她占着浴室我去逗猫，然后呢？我看向窗外，已经洗好的衣服码成一排，透着雨后天空的澄澈，她有洁癖，脏衣服绝不攒到第二天。我收回思绪，套了件衣服匆忙出门，甚至没顾得上和探出头张望的钢哥打招呼，风吹过树枝沙沙作响，楼门口已经有叶子飘落，秋天来了，我想。

秋天来了，公交车里的空调也不再开，我盯着一只不小心闯入车内的飞虫出神，它个头不小，到处乱撞，众人都避之不及，我打开一扇窗，眼看着它飞出去撞上窗外飞驰而过的摩托车，生死未卜。我抬头看看报站牌，起身下车。

太阳毫无遮掩，直剌剌晒在身上，我在树荫下左躲右窜，忽然脚下一滑，低头看去，原本应该空落落的大街不知什么时候落满了熟透柿子，贴着路边一直延伸到尽头。我弯下腰想要把鞋子擦干净，不曾想一阵风紧随着响彻天际的轰鸣贴着我的脸擦过，我本能的往后一仰，扭头去看，一辆摩托车直愣愣的撞上迎面驶来的重卡，带着头盔的骑手腾空而起，像是一只坏了的羽毛球，慢悠悠划过半空，摔落在我面前。我缓了缓神，起身走向摔在我面前的那个人，因为头盔的缘故使我看不清他的脸，甚至血都没有溢出多少，只是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我伸手推开他的护目镜，愣了两秒，又轻轻关上，顺手弹掉了粘在上面的飞虫，然后走回路边，抬起另一只脚对着熟透的柿子用力踩下，看橙黄色的汁水四溅，不曾想惊着了柿子上食腐的蝴蝶，连锁反应般呼啦啦飞起一片，消失在树荫深处。我努力蹭干净鞋子，缓步走向远处的卡车，路口的广视镜对刚刚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我望着镜子莫名想起昨天穿蓝拖鞋的小男孩，镜中道路笔直向前，左边并没有路。

我站在楼下慢悠悠点燃一支黄鹤楼，拎起手中的塑料袋“保鲜膜、洗衣液、鸡蛋，都买齐了，哦，还有卫生巾。”记得之前偶遇公司的女同事，看见我塑料袋里的粉色包装先是一怔，然后笑着对旁边的人说你看他对她多好。

谁说不是呢？我掐灭香烟回到家里，把买来的东西一一放好，特意把卫生巾放在衣橱，她习惯从那里找，我知道。坐在饭桌前我滔滔不绝讲述公司如何如何，她静静地不吭声，只是坐着笑，当初我就是被她安静话少所吸引，现在却愈发觉得无趣。“饱了。”我把叉子往桌上一丢，翘着腿打开手机，她还是不说话，起身开始收拾，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我心里莫名烦躁。晚上躺在床上，我故意睡得四仰八叉，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我赶紧闭眼装睡，想等她主动跟我说句话，哪怕推我一下也好，可黑暗中我只感觉她拿走了床边的枕头，蹑手蹑脚的走房门，“啪”，这一声小心翼翼地关门声彻底激怒了我，我坐起身对着门外大嚷，即便并没有愤怒的理由。

4

入秋的夜晚有些凉，我快步走进公寓，习惯性摸向口袋，“漂亮，没带钥匙。”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心想这个点她应该已经在家，就溜达着走向门口，却看见一群人将楼道堵的水泄不通，我扒开众人，发现家门大开，屋子里一片狼藉。

“你家遭贼了。”背后传来一声提醒。

我回头寻找声音来源，看见隔壁的钢哥直愣愣的盯着我。我背后一阵发毛，扭头走进屋里，心里开始盘算损失。“笔记本6000，单反5000……”算来算去也没什么值钱的家伙什，就是不知道她的东西丢没丢。对了，她呢？

“有人见她了吗？”我问身后的众人。

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鸦雀无声，没人回答我。

“你是屋主？”人群里挤进来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问到。

“这是我租的房子。”

“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吧，还有报警那个，一起。”

钢哥抬头看我一眼，跟着警察走了。

从警局出来已经是凌晨，钢哥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回家，我在警局门口犹豫了一下，双臂抱在胸前，咬咬牙埋头闯进眼前的夜色里。

“我再说最后一遍，根本没他妈这个人。”刚才警局的对话一直在我耳边嗡嗡作响，被我问急了的警察拍桌子跳脚，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这样吧，要不你现在扭头走，要不我打给市精神病院，你自个儿看着办。”

我哆哆嗦嗦的跑回家，家门依旧敞开着，屋里的东西仍然保持着我去警局前的状态，好像时间没有从这里走过。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数时候只是平静的崩溃，此刻我却疯了似的在家里翻找，试图发现一丝她生活过的痕迹，手办、模型、游戏卡带，不是，都不是……有了，发卡，对，蝴蝶发卡，我兴奋的简直要叫出声，拿起发卡夺门而出，站在走廊里大喊：“你们看，我找到了。”我跑去敲钢哥的门，：“钢哥你看，我找到了，钢哥。”回应我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我强忍内心的喜悦，走上大街，握着发卡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抖动。我看见硕大的空调外机在眼前转动，我看见穿蓝色拖鞋的小男孩撑伞从身边走过，我看见家里的橘猫，看见公交上的飞虫，看见羽毛球一般坠落的骑手。

我还看见，钢哥。白背心、红内裤、仅存的毛发随风摆动，“钢哥，你怎么在这？钢哥，我不太看得清你，钢哥，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对面没有回话，只是学着我的动作举起手，他手中握着的，赫然也是一只蝴蝶发卡。

5

我就这样伫立在黑暗中，笑着摸摸他的头，攥着他仅存的毛发，别上那只发卡。

我就这样伫立在黑暗中，身后没有灯火，身前白雾茫茫。

我就这样伫立在黑暗中，大声唱。

6

路上渐渐有了上班族匆忙的身影，我低着头赶路回家，假装没看到他们异样的眼光。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一天又要过去了，我坐在卧室的地板上，整理自己的思绪。衣橱里隐约传来两声猫叫，我起身拉开衣橱，橘猫一遛烟儿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我却无暇顾及那只橘猫，怔怔地站在衣橱前，一动不动。

6

天气突然反常的闷热，开门瞬间的热浪让身上格外黏腻，我丢开超市购物袋，迫不及待地闯进浴室打开花洒，水柱冲击地面的声音让人心安，我出来关上浴室的门，埋头在购物袋里一阵翻找，然后咧开嘴角。

我拿着卫生巾站在衣橱前，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衣橱门，几十件粉色包装整齐的码在一起，我踮脚把手中的卫生巾放在顶层，满足的走出卧室。

“她怎么还没洗好？”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