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真矢的死亡

筱原真矢决定去死。

在服药前，他在客厅用电脑给朋友们发出了15封电子邮件。12点43分，第1封邮件：「永别了。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在学校的郊游活动中很开心，我不再恨你了。抱歉让你卷进这一切……」

13点37分，最后一封邮件：「……永别了，再见。」邮件没有一封得到回复，也没有哪怕一位收件人来真矢家看看他。警方推测，当天14点左右，这个初三少年在自家厕所里服毒身亡。父母和朋友认为，真矢之所以选择放弃生命，是不堪所受的校园霸凌。

躲不过的校园霸凌电影《少年的你》火得一塌糊涂。当影片一路狂飙票房突破12亿时，真正引爆舆论口碑的，不是流量明星的演技炸裂，而是当少年面对被霸凌时的刚强与反抗，直接命中了成人世界的记忆黑洞。电影将「校园霸凌」这个沉重的话题带入公众视野，成为一轮中国舆论场的焦点，但正如影评人所说：「相比剧情，现实更残酷。」根据2017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校园暴力和欺凌》数据显示：32.5%的学生遭到过校园欺凌，全球每年有2.46亿学生因欺凌而痛苦。在中国，最高人民检察院2019年5月的最新通报是：仅2018年以来，共批准逮捕校园欺凌犯罪案件3407人。

在校园霸凌世界「闻名」的日本，有过太多关于相关题材的影视作品，比如《告白》，比如《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但同国内一样，反映真实校园霸凌事件的纪录片少之又少。2015年，日本广播协会（NHK）基于自杀少年筱原真矢事件拍摄的纪录片《欺凌最后的影响》（Bullying The Last Impact）上映，制作团队放大了事件焦点，将「霸凌」中的第三方——沉默的旁观者——摆到了摄像机前。这部在豆瓣上没有姓名的纪录片，腾讯视频上的介绍更加直接：《日本初中生因校园欺凌自杀：朋友如何将受害者推向死亡边缘》。

「听起来像是个有趣的故事」

每个班级都有个「开心果」，筱原真矢就是这一角色。在校棒球队，他一直都是候补的那一个，「对不起」常常挂在嘴边。在班级里，行为有点傻傻的他，「和同学玩得很好，很受欢迎」。有人说，真矢看起来「过得很开心」，「他从来都没说过不，即便是被要求做‘疯狂’的事」。

扮丑、搞笑、被捉弄，是真矢的日常。戏弄逐渐升级。「当他们让真矢做一些好笑的事情时，他从未拒绝，所以他们就变本加厉。他们不知道何时停止，他们对待真矢的行为日益恶劣，直到一切都不再是玩耍。」玩笑变成了欺凌。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要去霸凌别人？美国政府反校园暴力网站（http://stopbullying.gov）将霸凌原因总结为「没有良好的家庭关系」、「常目睹或经受暴力」、「内心自卑」等。不过，央视新闻2017年的调查显示，三成校园暴力起因于「比较刺激，有快感」，部分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在长篇推理小说《恶意》中，日本作家东野圭吾曾经写下了一段校园欺凌的情节：当问及施暴者的施暴原因时，他们说：「没什么原因，就是看他不爽而已。」所以，「令他害怕的，并非暴力本身，而是那些讨厌自己的人所散发的负面能量。他从来没有想像过，在这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恶意存在。」恨不知所起，这种「无端的恶意」透过文字，更加冰凉透骨。可叹的是，在这场年少无知的恣意狂欢中，即使是同学、朋友也鲜少向受害者施以援手。初二的一天，课间休息时，不顾真矢的反抗，施暴者当着众人的面，扒下了真矢的裤子，令他下半身全裸。

经历过青春期的人都能理解，这种性羞辱，对少年的伤害会有多大。

然而，施暴者觉得「他们的行为并不是欺凌，围观的同学也这么认为」。「我当时在另一个班，但也经常听说真矢的事情。」”真矢最好的朋友，纪录片的另一位男主角小岛修治说，「不是我不为他感到难过，但是那听起来像是个有趣的故事。」

「欺凌的本质，是气氛」

《悲伤逆流成河》是上一部讨论「校园霸凌」的院线电影——就是被郭敬明称为「国内第一部……的作品」——尽管大部分时间让作为观众的我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但有一个片段算得上直戳人心。不堪校园欺凌的女主角易遥，最终决定跳海自杀。站在海岸边，对众多一脸期待等着她跳下的观望者，她说了这样一段话：「你们动手的没动手的都一样。你们胆小怕事，别人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你们巴不得世界上多死一个人，因为你们日子真的无聊，因为你们觉得自己不会承担任何后果。」「在场的，动手的没动手的，都是杀人犯。」而这种「亲手杀掉」自己好朋友的负罪感，在真矢死后，折磨了小岛修治三年。他是真矢最后15封电子邮件里第一封的收件人，那个真矢决定「我不再恨你了」的人。遗憾的是，修治当时在和别的朋友一起唱卡拉ok，没有带手机，错过了真矢最后的信息……修治和真矢是校棒球队的队友，初三时，两个人又分到了同一班。两人经常一起上下学，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玩耍。

用「最后的依靠」来形容修治之于真矢，或许有些夸张，但修治觉得，真矢向他发出过多次求救，自己却都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对不起，我应该更重视那些信息的。」霸凌真矢的人，是班级里的「领导者」，有着高人气，在学校体育节里带领班级拉拉队拿到了最佳表演奖。而拉拉队长，本来也是真矢想做的。体育节后，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想表明「队长的功劳无法弥补对他的欺凌」，在班级为荣誉、为集体的「团结一心」而庆祝的气氛中，真矢悄悄地撕烂了拉拉队长的课本书皮。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修治，而修治的回答是「别担心」。当时，他们都没想到这件事会对彼此的人生有怎样的影响。拉拉队长一伙人迅速的找上门来，将真矢叫出了教室。

「我知道真矢为什么会被叫出去，但是我只是坐在我的座位上。我担心我挺身而出，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三年后，对摄像机，修治回忆说：「真矢可能是指望我的，但是最后我无视了他的求救。」周围所有人都无视了真矢的遭遇。片中公布的一组日本校园霸凌数据显示，在日本的学校中，年级越高，站起来抵制霸凌的人越少。「欺凌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作为加害人的学生、老师、学校？不，这些都不是本质。」《胜者即是正义》（Legal high）里的经典台词放在此处，最恰当不过，「本质是更恐怖的东西，那不只存在于教室里，也存在于办公室、公司、家庭里……我们平时不得不察言观色、随波逐流。多数派自然地被认为是正义，意见相悖的就会被排挤。欺凌的本质，是气氛。」课本事件20天后，真矢自杀了。多年以后，在片子下面的评论里，仍然更多是在诘问他「为什么（是你）自己被欺负」「为何不反抗」「为什么不先把他们捅死再自杀」……

世界上果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自杀，是受害者面对校园霸凌最后也是最可悲的反抗。

「不用浪费时间担心我」

每个月的7日（真矢是6月7日去世的），修治都会邀上真矢的其他好友们，一起到真矢家陪伴真矢的父母——独自来的时候，他会留宿在真矢的房间里。曾经，真失的父亲很想问儿子的朋友们，当看到朋友被霸凌，难道不做些什么吗？你们算是朋友？

但三年相处，真矢父亲对他们的愤怒逐渐消失，也渐渐接受了儿子的离世。「修治一直都来，每个月他都是第一个到，从不间断。就好像，他是我自己的儿子。」不过，真矢的父母和修治一直在回避一件事，担心那会毁掉他们三年间建立的感情：修治为什么来真矢家？真矢三周年忌日前夕，他的父亲终于向修治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一直担心你来这里，（是因为）肩上担着沉重的罪过或是其他东西」。「不，不是那样的。」修治笑着回答，「不用浪费时间担心我。」然而，单独面对摄像机时，他才袒露真心：「我努力不让别人看出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但是一个人的时候会哭。」一项调查显示，欺凌发生时，旁观者中有70%的人选择了沉默。但事件之后，有多少旁观者会自责，而这种自责会对他们的人生有何影响，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清楚。纪录片最后，修治向真矢父母敞开了心扉，坦承自己「满怀懊悔」，自责于「如果当时我能帮到他……」

他得到了真矢父母的谅解。

但逝去的生命已无法挽回。《少年的你》中，被欺凌后跳楼身亡的胡晓蝶，死前问陈念：「你们为什么都不帮我？」陈念意识到自己以及所有旁观者都是懦弱的。很快，旁观者陈念也成了受害者。校园霸凌，从没有真正的无关者。「如果你不敢公开支持你的朋友，你可以发送短信或邮件，你应该和他们一起讨论、面对（霸凌）问题。你只要让他们知道你关心并乐意帮助。」「不要以为你是过于热心，不要忽视那些信号，接受那些求救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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